六年级的赵子茵想要自杀。
其时她正端坐教室内,“还有两分钟就要上课”的提示铃声两秒前响过,于是她像班主任曾吩咐过的那样,将双臂收至胸前,一个俯身,便趴了上去——好一个标准的“静息”姿势。果不其然,当狡猾的班主任黄鼠狼般溜到窗前,那骨碌转动的眼珠中赫然映照了赵子茵听话而乖巧的模样。怀抱侥幸心理犹处于吵闹中的其余小孩终于注意到了窗外的变故,那变故虽恐怖至极,却又在情理之中。班主任在一片可怕的肃静中表扬了赵子茵。可谁又想到,赵子茵那颗外表乖巧的脑袋里,正在平静地思考着真正可怕的事。
赵子茵成绩好,性格和外表是一对孪生兄弟——都可以用“乖巧”二字一笔带过。硬是要找出另一个词语来形容,博大精深的汉语以及博学多才的成年人自不会教人失望。他们互相介绍着赵子茵,点头欣慰地笑,纷纷说:这孩子很懂事的。
然而赵子茵内心深处对此评价向来不屑一顾,即便她从未向别人真正展示、剖析过自己的所想所感。但她在那些人不住称赞她时,胸中并不会有某些名为“骄傲”、“自豪”或与之相类的情绪汹涌澎湃而出,相反,她只是想:不就那么一回事么?
放学了,赵子茵要回家。不必担忧女孩的今天,因为她打算暂且放自己一马。在没想好哪种死法最畅快、最无痛之前,她并不打算以身试惨。赵子茵家距离学校很近,所以出校门时并不会期待那一声声亲切的呼喊中出现自己的名字。她总是和朋友结伴回家,两人在半路告别。或许是因为有了必死的决心,赵子茵看着天边普通的落日,竟都觉得比往日红。那团好像燃烧得惨烈的云彩在她年轻得近乎稚嫩的脸上投下血红的影子,赵子茵没忍住放慢了回家的脚步。她微微仰着头,从这样的姿势中,不仅能够清晰观察到落日余晖的变化与消逝,还让她想起了妈妈曾说过的话。那时她正在学游泳,蛙泳不难,她学得很快,如鱼得水。站在高处看她的妈妈旁敲侧击表扬她的话她早就忘去九霄云外,只一句话言犹在耳:你以后不要张着嘴仰着头游,像傻子一样。
当然,当然,赵子茵是个内心深处倔强而坚强的未成年人。她不会因为妈妈的几句无心之语就选择放弃生命。让她走上这穷途末路的另有原因。
她慢悠悠回到了家,到家时的时间与路程十分不符。但赵子茵不会受到任何不好听的话语攻击,爸爸妈妈认为小孩贪玩,既不用担心女儿的作业,更不必担忧学习成绩,只是小小鸟儿不愿过早归笼,放她多几分钟的自由又何妨?于是一人送赵子茵一记白眼,便宣布开饭。但赵子茵并不开心,原因无他,是因为她方才行至院门口,就碰到了死对头杨艺。两人前几天刚打过架,尽管是女孩子之间的斗争,尽管两个人都因为女孩一心向美的天性留了长发,却堪堪维持了体面,没有撕脸皮扯头发,而是像两个真正的相扑选手,互相全力相抵。两个女孩四条细瘦的胳膊相互博弈,都龇牙咧嘴地将头深深埋向胸口,就这么沉默无声地互殴。所幸路过的大人觉出不对,将这“好不热闹”的一场战役打断了。
杨艺和赵子茵打架的原因,后者事后回想时仍觉离奇。两人那天之前一直是关系还算可以的玩伴,只那天,杨艺在小伙伴面前炫耀自家好妈妈做饭多么好吃,赵子茵恰巧亲尝过杨妈妈别样的手艺,于是好心道出实情,场面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在门口见到杨艺时,杨艺看都没看赵子茵一眼,便和赵子茵擦肩而过,带着满脸的傲气。赵子茵顿时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心中一个声音轻柔地响了起来:他妈的,竟然让两个仇人狭路相逢,这世界还会不会好了。
赵子茵不时口吐污秽之词这事,除了与她本人的努力密不可分之外,也有一定的家学渊源。在她尚未知晓那一个个声调激愤的字眼背后究竟何意时,就听过赵爸爸拿着手机躲在厨房和朋友打电话,其间那些语气词就生动而自然地全落入赵子茵少不更事的记忆,像播种,种子在孩童脑中肥沃的土壤生了根,最终经由春雨一淋,就发了芽,有了一发不可收拾之长势。可被称作春雨的,则是学校中一些虽语文成绩惨不忍睹,却对骂人深有研究的男孩子们。他们一张口,便能将大半个粪坑搬至人眼前。所幸赵子茵只是被粪水星子沾染了衣角,从而学会了人生中必要的技能。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其实也可以说,自上周春游起,赵子茵就隐隐有了预感:某些事情终究要礼貌地敲门,然后,找上她。
上午她正在教室上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个讲话幽默的小老太太。老太太这一生恐怕太把“有趣”当一回事,课堂气氛也因此总是过于活跃。下了课倘若随手拉住一个要去厕所的小孩,问他这节课老师讲了什么,他一准能将老太太的俏皮话如数家珍般一桶子抖搂出来,却想不起所谓“数学知识”。赵子茵有时也会因为老太太的一句话而发笑,却不喜欢这般风格的数学课堂,直教她还要浪费课下时间自学。
班主任这回一改往日贼头鼠脑的风格,头一回在上课时间自前门出现,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安静,随后在门口说,赵子茵,跟我出来。
倘若班主任叫的是最后一排趴着的那小子,大家心里便了然:哦,他又闯祸了。可叫的是赵子茵,于是一部分人不屑地撇嘴,感慨不上课是好学生的特权;另一部分心眼多的则开始胡思乱想,心下窃喜:好学生也要挨骂了?
赵子茵跟着班主任来到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整个年级的主课老师的聚居之地。赵子茵凭借语文课带的身份优势,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甚至有如还乡之感。语文老师安然地坐在她的座位上,英语老师安然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数学老师的座位却是空的——那小老太太还正在课堂上向普罗众学生散播她的幽默。
唯一让赵子茵觉得陌生的,感到危机的,是坐在班主任座位边上的男人。
班主任对男人点点头,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的优等生,说,她就是赵子茵。
男人穿着款式普通的黑色外套,微笑时露出的牙被烟油熏得焦黄。赵子茵两眼仿佛已经看到男人平日稍眯着眼吞云吐雾的样子,鼻尖竟也产生了二手烟味道的幻觉。
待幻觉散了,男人正巧开口,说,赵同学,你不认识我。
赵子茵十分讨厌男人说一半藏一半的聊天方式,于是一言不发地等待他将憋在口中的话吐出来。
男人说,你别紧张,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察,叫栋修勇,我只想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
栋修勇对于所有带有“审讯”意味的行为都十分熟稔,因此他根本没打算等赵子茵点头或者摇头,这对他来说不重要。问问题是门学问,倘若出其不意,则更有一击必中的可能。
然而他忘了此时身处教书育人之重地,身旁还有个能说会道的小学班主任。
班主任从不认为自己的存在感应当同身边的空气一个级别,于是抢先说,警官你放心问,赵子茵是好学生,不会撒谎。
栋修勇哑然失笑,说,那好,徐......
赵子茵提示他,是赵。
好,赵同学。栋修勇说,上周末你们学校组织的春游你去了吗。
赵子茵点头。
栋修勇随后貌似十分信守承诺,只问了几个诸如那天你做了什么,怎么回家之类的简单问题。赵子茵一一回答后,他才道出此行最重要的问题。
赵子茵看到栋修勇从他夹克的内兜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自己,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赵子茵急速收缩的瞳孔出卖了她。
女孩在刑警会逼问的尖锐目光下,犹豫地上下晃了晃脑袋。
栋修勇终于将憨厚的表皮掀开了条缝儿,露出精明如鹰隼的真容。
他说,你能把遇见这个人的事完整讲给我听吗。
于是赵子茵只得被回忆牵着鼻子走。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周日的景象,出现了在她身旁叽叽喳喳的同学,出现了他们想要登顶看日落的那座山,还有......还有她中途的落荒而逃,以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赵子茵不清楚那天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要转身,转身后就想要离开。学校将春游地点定在了市郊的铁山景区。正值春末,晴空万里,阳光温暖而不灼热。带队老师图省事将学生们分为好几个小组,命令小组长管理各组成员,有什么事再找她汇报。孩子们进了山便退化成野猴,没见过如此漫山遍野的花红柳绿,于是上蹿下跳着嬉笑喊叫。赵子茵身旁没有什么人打扰,她先是在队伍中间跟着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便随波逐流到了队伍的末尾。
她和其他人一样不时左顾右盼,整个眼眶都被春天的颜色充满了。她在一片人声鼎沸中抬头看太阳。天边那轮金灿灿的圆盘天女散花般将似针的阳光狠狠扎进赵子茵的双眼,女孩霎时盲目了。她头晕目眩有如看到天堂的模样,可眩晕过后再睁眼,那些花啊、树啊、人啊,他们原本已经虚化的影子又定了型,重新出现在眼前。人间还是那个人间。
赵子茵突然觉得无聊,一股逃跑的冲动在她胸中无比汹涌地翻江倒海起来。
然后呢?栋修勇问。
然后我就偷偷跑下山,路上遇到那个......照片上的人,他叫我帮忙。
栋修勇问,帮什么忙?
他说没信号,要去打电话,但他的朋友一会儿会到那里找他。他怕朋友找不到,就让我在那里等,等他朋友来了让那个人在原地等。
赵子茵想了想,又补充说,但是我没有等到他的朋友就走了。
栋修勇还是不愿罢休,说,你为什么不等?
赵子茵迎着他的目光,说,我想回家,不想等。
栋修勇又拿出一张女人的照片,还没塞到赵子茵面前,上课铃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班主任怀了想要赵子茵回去上课的私心,拦下栋修勇伸出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十分诚恳,说,栋警官,赵子茵是不会说谎的。
其实赵子茵隔着栋修勇和班主任纠缠的两条胳膊,看到了照片上女人的模样。那是一张标准的证件照,赵子茵不知栋修勇为何要用这样一副板正的模样代表那个他所寻找抑或调查的女人。赵子茵也喜欢拍照,她喜欢穿着新买的裙子,跑到最近的公园,站在花坛旁边,不管翻飞的蝴蝶,不问嗡嗡叫的蜜蜂,径自霸占了娇艳的群花,就要妈妈帮她拍照。但她不喜欢证件照,明明是一张椭圆的鹅蛋脸,怎么一闪进黑咕隆咚的镜头,出来时就成了四四方方的橡皮。还要露出耳朵,刘海不能遮住眉毛,不要笑得太过分......
照片上女人的证件照以白色为底色,可赵子茵眼里,那女人分明被一团红色覆盖,看不清五官眉眼,但赵子茵知道,她就是那个女人。
这天虽然有惊,却无险。饭桌上,爸爸妈妈看起来比赵子茵高兴得多,他们兴奋地向赵子茵宣布了家里终于买车的事情。赵子茵知道父母一直想要一辆私家车,却多年受死工资所困,日常生活饿不死,但也攒不出闲钱降低一下家中的恩格斯系数。这回好不容易买了车,还是借助奶奶的力量。家中买车的钱,赵子茵的奶奶出了大头,父母只尽力拿出一小部分。这正是父母眼角眉梢的喜悦中所藏的唯一一处隐忧。
茵茵。爸爸说,你不要告诉你叔叔,买车的事奶奶也出了钱。
赵子茵沉默着吃饭,没说话。
妈妈说,茵茵,我知道我们从小不要你撒谎,但这不算是撒谎,你懂吗?
赵子茵了然地点点头,说,知道了,我不会说。
有了她这句话,饭桌上的气氛才又变得欢快起来。
爸爸问,茵茵,最近学校怎么样?成绩出来了吗?
赵子茵点头,语气波澜不惊,说,班里第一,年级第五。
爸爸妈妈咧开嘴笑了起来,欣喜了不多时,又说,你可不能骄傲,这次考完下次还要努力。
赵子茵说,我没骄傲。
妈妈笑了,说,那就好。
博尔赫斯说,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赵子茵是留不住自己了。每天醒来,脑细胞们便开起了例会,齐心协力思考着自杀的一百种方法。直到现在也没讨论出个结果。赵子茵不想再等下去,她决定这天放学就要做个了断。
不见了,学校门口通往家门的那条街道;不见了,放学后血红的残阳;不见了,写字桌旁地的窗口外,抬眼就能看见的那轮月。
赵子茵于某天放学后,独自来到离家最近的小公园,她从前常来这里拍照、玩,对公园内的结构烂熟于心。她知道这座打小陪着她长大的公园将要被高大的挖土车毁于一旦,在这块曾属于她的童年的土地之上,即将拔地而起一座宏伟的商场来。
公园最中央有一块不大不小的人工湖,赵子茵喜欢看微风撅起嘴唇,吹出一口气,在湖面留下一连串可爱的涟漪,但她从不靠近湖岸边,因为她不喜欢带着青草根嫩生生味道的泥浆,更不喜欢沾满泥浆的鞋底。
赵子茵决定在这里结束一切,等她看腻了这片湖,她就要纵身一跃,和它同归于尽。
女孩抱着腿坐在湖边,生平头一回,没有对地上脏脏的泥土表示不满。可她不知道,照片上的男人也来了,他跟着她一路走来,看着她在湖边坐下,和要去吃晚饭的施工人员搭了几句话,就又沉默不语,失神地遥望不知名的远方。
突然,男人看到她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笑容和春风一样,温暖和煦。
栋修勇早就将案子查清了。他以多年的从警经验担保,是一场谋杀。男人和女人都喜欢爬山,于是在当地的驴友群中相识。男人想要进一步相知,却遭到女人拒绝,于是起了杀心。在某个周末将女人约出来爬山,随后实行谋杀。只是缺关键性证据。栋修勇急得一天两包烟,连威胁小学生的方法都用上了,案件却没有任何进展。
那个女孩一定是唯一的证人,可她为什么要袒护凶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赵子茵坐在湖边,也问自己,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她原本以为,只有在一片漆黑的夜里,看着不知何在的天花板,脑子里想着死亡时,才会放大死亡的虚无带来的恐惧,由一片黑暗联想到更大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虚无。然而当她在水光潋滟晴方好时,再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竟也无来由地感到一阵窒息。
她突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想要死。
然而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男人正在朝她逼近着。
所以现在有两种可能,法医小李看着湖边的现场说,一种可能是他就是凶手,威胁了赵子茵,最后还要灭口,谁知道天道好轮回,自己也不小心从岸边滑了下去;另一种可能是。
栋修勇斜睨他,问,是什么?
小李说,为什么赵子茵死活不肯交代她那天亲眼见到他杀了人,真的只是因为威胁?有没有可能是两个人合谋杀了人......
小李注意到栋修勇脸上想打人的表情又涌了上来,赶忙说,不是我内心阴暗,我的意思是......
行了。栋修勇看着湖边的两块白布,一长一短,凹凸不平,随后他的眼神又越过白布,朝远处的湖面看去。
重要么?栋修勇说,人死了,都完了。
小李不再说话,沉静地陪栋修勇看了一会儿湖光水色,转眼向那块短小的白布看去,说,可惜了。
栋修勇没说话,却在心中重复着小李的话。
可惜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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