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二十七年,秋。”
月光如洗,梧桐的影一片黑,压在屋内金鎏铁架的床上。泰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自己一声愈比一声响的心跳,始终合不上眼。他脑中不停的回想着今晚小巷口的那个画面,那是他第一次开枪。子弹在手枪中蠢蠢欲动,鼓动着如狼的咽,甚至是上膛的声响都那么钢硬,像极了九沟里的汉子比武前胸腔内发出的低沉警告。
泰阿按照朋友透露给他的信息,蹲守在黑暗的巷口。
簌簌的过堂风对着他有些干燥的脸扑来,那是从巷子的头口胭脂香氛铺子里飘来的风尘味儿,是太太们旗袍间一摇一扭,扇动过阿芙蓉的迷醉气息,是孩子手中拽着的冰糖葫芦的甜沁渗着山楂的轻酸味,潮湿的水汽中混杂着青霉的生涩气味,又好像是混着小时私塾先生的戒尺墨香味儿。
他想象着多少年前,从私塾中散学后提着布包的青年孩子们,是怎样有说有笑地穿过这条巷子的。可现在,何处还有学生上课?不是游行,就是参军了,那些年纪轻轻的生命们还未经历过美好,还未曾有过未来,就殒命于刀光火影下,大好的青春葬送在硝烟里,甚至是有兄弟姊妹加入不同的党派,彼此不和,支离破碎……
接着,他又想到了琴岚,想起了她小时候两条长辫子,她学生时代的青色裙摆,她后来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临走前利落的短发。离别时她垂下眼帘,继而又抬起头,对他说:“我走了,望你……”在琴岚的欲言又止中,泰阿知道,琴岚对他有些失望,他们不能成为肩并肩的战士。但琴岚也明白:泰阿不能追寻自己的未来,他放弃不了,或者说没有权利放弃,他父亲将托付给他的祖业家产——那是祖辈世代经商积攒下的资本。
泰阿看着藏在衣服下若隐若现的枪,有些出神。
(二)
“抗日年间……馆长,这把枪什么来头?”我突然看到修复台上一把有些锈蚀的手枪,“MADE IN GERMANY”,枪把上刻着一串英文,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左轮手枪,作为一名历史系研究生,这是我的基本素养,更何况,我一直向往着军旅生活,对这些东西自然是了然于心。
馆长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说:“啊,你是说这把枪啊,没什么,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枪膛。”
我疑惑地转了一下转轮,枪膛出奇地十分灵活,以一种惊人的高频率在转动。我盯着它,一圈,一圈……头有些昏沉,突然转轮停下,一个枪膛露了出来,我低下头,企图将目光伸进未装弹的枪膛,却感觉有什么牵着我的视线,变得宽阔,变得朦胧。
天好黑。
我看到了!这把枪,在那个人手里。
(三)
方才入秋,泰阿的黑色长风衣很薄,一把枪的形在风的挑衅下暴露无遗。泰阿用手遮了遮,发现却是欲盖弥彰了,他感觉对街有些奇怪的眼神投向他,是不是这样做太奇怪了?泰阿索性从怀里把这把从父亲抽屉里偷出来的转轮手枪掏了出来,端端敬敬地拿在手上。蹭亮的枪把即而在黑夜的巷里一闪而过,然后销匿。
这把左轮枪是当初父亲在纷乱的时期高价购入的,预备举家搬迁时防身用,在父亲完美的原计划里,原以为能够逃离战乱,没想到所到之处皆引起战火,这纷纷扰扰战乱从未断绝……他的学业也就此荒废——本来在父亲的安排下,泰阿会成为一名翻译然后在父亲给予的人生路上越走越远。
再然后呢,按照父亲的意愿,继承家产。
泰阿闭上眼,不敢想他那完全称不上未来的未来。有时候,泰阿会想:要是那时,和琴岚一起走了,那该有多好。
(四)
“嘿,小蔚,醒醒,你还好吗?”馆长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叫醒。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脑子迷迷糊糊的。奇怪,刚刚看到的明明很清楚啊。那个男人蹲在对街的巷子口,手里,端着把枪……
“你,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你转了转轮是吧。”
“……啊是,我……“我感到十分窘迫,毕竟这也是博物馆的藏品,我不该随意乱动的。
“这把枪,是一位革命战士的后辈捐献出来的,据说这位革命战士叫泰阿,他的妻子同是一名战士,叫琴岚。”
“泰阿剑的泰阿?”
“是,泰阿把这把枪作为自己所等待的未来的开始。”
“等待的未来?”我有些不解。
“其实这把左轮手枪,只有三个枪膛能用,从这三个枪膛里,你会看到你想看的。”
馆长拨转了我手中的左轮手枪,飞速转动后,忽的,戛然而止。我朝着黑暗的膛口望去。
(五)
一对学生样貌的男女走在野间的小路上,这应该就是泰阿和琴岚了。但比起琴岚的兴致勃勃,泰阿显得有些沉重,心不在焉。
琴岚兴致冲冲地对泰阿说:“泰阿!我们终于有机会入党组织了!我们只要经过组织的考验……”
“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去延安了!”
“可以碰到很多很多志同道合的同志!”
“可以拿起枪,杀鬼子,杀敌人,保家卫国!”我注意到这时泰阿的眼神忽而明亮了,但很快又灭了。”
“我们没有一个懦夫!我们……”
“……怎么了…泰阿,你……你是不想吗……”
琴岚的脸慢慢沉下来,笑容凝固,说:“好……我明白。”
泰阿的脸变得铁青,大声地吼道:“你明白什么!我,我爸要带着我们全家跑了!随便那种未来我都可以!我就是个懦夫,我不配拥有未来,行了吧!”泰阿紧绷的咽处涌上一股苦涩,说罢,痛苦地闭上了眼。
其实琴岚怎么不知道泰阿的想法,泰阿沉稳又有热情,满怀一腔爱国血,只是……
琴岚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了:“泰阿,我知道你的,我先去了,我在你最美好的那种未来等你,而不是随便哪种。”
“泰阿同志!”
看到这,我不禁低下头,任眼角的骤雨落地有声。我很懂泰阿的感觉,无力,无法我住自己的未来的无力。一如我想去的军营,一如他想保家卫国的情怀。哭着,我陷入短暂昏厥后又突然醒了过来。
“怎么样,看到了吗?”馆长见我醒来问到。
“可泰阿到底是怎样下定决心的?”
“到底是怎样呢?”左轮手枪的转轴再一次转动起来,比前两次更加快,我握枪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关节处有些麻痛。
(六)
他在等,上膛的火焰也在等。等那辆轿车,等车里那个他不知道面容的罪人,那个代表伪政府卖国的人。不过等待的时间有些长了,他越等心越燥,他一想到远在延安奋斗的共产党战士琴岚——他更愿意这么尊敬的称呼,一想到曾经同郡侪辈,一个个倒在敌人的枪口,死在肮脏、尖锐的刺刀下,更是迫不及待。泰阿用力地握住枪把,逼迫自己集中精力。
一辆挂有伪政府旗帜的轿车穿过十字路口。
“儿子,你娘走得早,爹走了以后,弟弟妹妹全靠你了。”
轿车拐进了泰阿面前的辅路。
“泰阿,老师推荐你和琴岚入党,你好好把握。”
减速了,正缓缓停下。
“哥哥,记得给我买糖噢!”
司机下车了,走向后座。
“东北、华北、江浙!全都沦陷了!还做什么啊!”
“我在你最美好的未来等你。”
“泰阿同志!”
泰阿睁大眼睛,扳动了左轮手枪。
“嘭!嘭!嘭!”三枪惊人。
车门打开了,一个油光满面,醉醺醺的人走下车便倒地,血污沾滞在车窗上,满地。当泰阿鹰一样的眼睛对上那人迷糊又绝望的小眼睛,那血色成为了泰阿眼中的尖锐。泰阿转身向巷子深处走,手中的枪握得更紧了。
(七)
“喂爸,我……决定了,我不犹豫了,去西北,当兵。”
“蔚莱,你是疯了?”
“我很清楚我该去那儿,因为,我属于那儿,我的心、我的热血、我的未来,我的一辈子,都属于那儿。”
(八)
泰阿连夜出了城,他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与充满着纷乱的城内相比,他一个人的路,很安静。泰阿提着一只皮箱,怀里揣着那把左轮手枪,仿佛是走了很久才等待破晓之时,一如鱼肚吐白,前方的路一点点,变光明。
他知道他等待足够了,他正一步步地走向琴岚所说的,最美好的未来。
“我很清楚我该去那儿,因为,我属于那儿,我的心、我的热血、我的未来,我的一辈子,都属于那儿。”这几行刚劲有力的字正躺在泰阿的书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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