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廊下铜灯内已经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光还在风中颤动,而天边也已经出现了一线发黑的白——天快亮了。
她紧了紧身上的对襟长袄,点亮了身侧的行灯,尽力放轻脚步起身。只是虽然已经入了夏,可夜里毕竟还是凉,她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在提起小行灯时不慎松了一下,灯座与青石板的碰撞在寂静的黎明里响得有些可怕。
糟了……阿瑶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扶住行灯,可是身后的竹帘已经在一串轻柔的脚步声后被人撩起,另一个女婢倒退着走了出来,看见阿瑶,苦笑了下,使了个眼色。
阿瑶知道不好。自从公子战死后,夫人一直郁郁寡欢,昨儿也是过了子时好不容易才睡下……自己可真是……她有些不好受,也只得护着行灯悄悄跟着阿琚走远了去。
“别想了,不是你的事儿。”在门槛前站定,阿琚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重又恢复平静的竹帘,眉目间愁色更重。“灯油我让人来弄吧。你去跟下头人说,让把院子好好打扫,今儿……有贵客!”
说到最后,阿琚语气有些烦躁。阿瑶这下也知道那是个什么意思了——自从公子出事,什么事儿都出来了。周边南越国的小动作还是暂且不用说,现在的长沙国还能应付应付,可就是国君那边……唉,要是公子还在,单就他往那里持枪一站,侯府哪会有这般动荡,毕竟南越国那边可是怕公子得很……国君也不得不暂且仰仗着……
何况本来丞相大人就是为了防着国君才被陛下派过来的……可谁曾想大人他没等——无论怎么着,现在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啊。活在世上,谁不是一样难呢?
阿瑶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许就是最近事情太多了吧……她揉了揉额角,小声应了下“诺”就拎着袍角匆匆远了。
实际上,最近的风吹草动着实让府内人心惶惶……阿琚也是如此。作为跟在夫人身侧最久的侍女,她更清楚夫人在担忧些什么……
“阿琚,夫人醒了吗?”
阿琚立刻回神,正见一长髯男子大步而来,眉宇间有一个极其鲜明的“川”字。她立刻敛衽行礼,恭声道:“轪侯大人。夫人已经醒了——但夫人心情不大好……”
“本侯知道。”利扶摆了摆手就不再理会阿琚,自顾向主院走去。
阿琚有些怔愣,上前紧走了两步,但想起了什么,还是停了下来,抿紧嘴唇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眼见利扶在夫人门口站下,被阿玖引入才转身也奔院外走去。
天色渐明,隐隐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鸡鸣。当利扶走进来时,辛追夫人已简单梳洗,斜倚在榻上,眉眼低垂,借着桌边的一豆灯火细细读着一本竹书。
“夫人。”
“啪。”
辛追夫人把竹简中的一片扣下,抬眼望去,平静道:“侯公来了?阿玖,给侯公看座。”
女婢应声而行,利扶却很有些尴尬。他在辛追夫人跟前毕竟也还是小辈,见她……总是有些胆怯。但一想到府内面对的事情,他又不得不将胆怯暂且收拢,问道:“夫人,关于……”
一只素手缓缓抬起,阻断了利扶接下来的话。辛追夫人微微直身,轻咳了两声,不疾不徐道:“知道了。左右就是这事儿……今日府里来客,你尽可以让他人安排。总归是跑不掉的。”
这话让利扶的脸色难看了不少,一时没有说话。辛追夫人也不在乎,示意阿玖将搁在梳妆台上的九子漆妆奁捧来,打里捻起一把黄杨木梳,轻轻梳理着头发。
“就没什么别的办法?夫人,可这是利苍大人的——”
“如果我夫君还在,现在他也没有办法。”辛追夫人放下梳子,微微一笑,“现在朝中掌事的那位比先前也差不了什么。而咱们比先前可还差多了……按我说,待安排好了,你便去见他们去。现在还有时间。”
利扶更是蹙紧了眉,“夫人,此话何意?”
辛追夫人合上眼睑,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昨夜睡得晚了些……侯公,与其说你现在百般焦虑官职所在,不如多多关心一下治下百姓。就算那件事成真,你也能以另外一个方式永存。”顿了顿,辛追夫人神色有些迷离,似乎又陷入了梦境,许久才浑身一颤,叹息道:
“之前说,有一天我也随丞相大人而去,要准备的东西一切从简吧。金饼和奴婢皆用陶制的,其他金属物件也减少些……”
利扶不大理解这怎么就突然扯到后事上了。不过对夫人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一味应下便是。
他的不解着实没多少掩饰,辛追夫人很快便察觉到了,只得苦涩一笑,坦然道:“过几天,便又是吾儿的忌辰。夫君,儿子都先我而去。让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免想着早些入土为安和他们在地下相见……对了,我的墓室一定要挖深些……挖深些……”
说到这儿,辛追夫人又开始颤抖,阿玖连忙上前,又是捶背又是倒水的才顺过气儿,但夫人脸色更白了一分,委实揪心。
利扶也被夫人吓了一跳,虽说夫人年事已高,近年来却并无病厄,可一般这样的情况一旦出事,情况都好不了。现在又是多事之秋,假若夫人……那么侯府内就更把持不住了……
辛追夫人缓过来,看见利扶神色变幻不定,心中也只唯余苦笑了。夫君何以能为丞相之尊,靠的不只是先皇的诏令,更多的是他自身的小心谨慎和百姓的爱戴与拥护。只可惜自从夫君……豨儿也罢、利扶也罢——甚至于自己都已将这些通通忘却了……
天光真的起了,朝阳的光彩斜斜洒在楠木窗棂上、泄在门缝里,投出了一道迷蒙的光柱,格外虚幻……也格外真实……将屋内陈设的精巧青铜器和雕花描金的漆具照得闪闪发光。已有两分灼热意味的风也跟着朝阳溜进来,吹荡起悬挂在一旁的素纱褝衣,更平添了三分难耐的闷热。
“夫人,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干脆明说了吧!”利扶实在不想再和夫人在这里兜圈,国君使者已经快要到了,他还得多想想对策。本来以为夫人可以有些好办法——谁曾想她今日怎的如此多怪话?别是邪风入体啊!
辛追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抖开竹书,指着其中一句淡然而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多美好的一个女子啊。留给世人的却也唯有对她外貌的赞美。于我而言,我又并非有她这么多的高贵身份,我也不想让人们对我的皮囊指指点点。而能掩盖这外貌的,除了更为轰动的事迹以外,再无其他。”
利扶听得是云里雾里,也就顺着道:“夫人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好听话儿就别说了。”辛追夫人微微支起身子,望着这始终不懂事理的孩子,她又能怎样呢。虽然有些失望,可这依旧是现今侯府的当家人。辛追夫人也只能叹息,缓缓道:“人生而在世,汲汲营营,求的是富贵功名安稳。如今来看,咱们家富贵已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可后两个却摇摇欲坠。你的尊贵是袭来的,安不安稳,都在上头的一念之间。你想保住你的尊贵,就须得将你本分尽到——爱护你治下的一方百姓,说不定等到百年之后,史官会在史书上给你记上一笔,而不是拿着什么做个惹人厌的噱头!”
这后一句颇为疾言厉色,利扶张口结舌,不知道这又是个什么意思,阿玖更是茫然,但看辛追夫人又咳嗽起来,连忙上去拍背顺气,一叠声儿道:“夫人,您怎的今天净说这样的话?快别说了,来,缓缓神。阿玖吩咐人给您备点儿消暑汤去。”
她正要动,夫人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用力之大让她差一点痛呼出声,幸好她最终忍住了,不然就今天侯公大人这脾性……可是有自己好果子吃。
阿玖正要回身看夫人有何事,夫人却先松了手。她望过去,就见夫人少见的露出犹豫之色,刚才抓住自己的手松开合上松开合上好几次,才长长叹了口气,闭了眼睛摆摆手:“你去罢。”
阿玖连忙应声而退,离了院子,几乎刚一撩开帘子,就被外面的白光刺了一下眼睛。
已经是上午了。放眼望去,满眼挤得都是亮闪闪的金和白,水缸、花圃、连带廊下的铜灯……一切一切原本司空见惯的东西都在看不见的炎热下扭曲成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难怪,这破天气,谁不热得难受啊。
阿玖暗暗思忖着,一路走到小厨房,阿瑶和阿琚都正在那里安排着一会儿招待那贵客的宴席,忙得团团乱转。
“你,把那边的饼放进这个凤鸟纹的盒里——无衣,你去把那套云纹的漆匜和漆水盂准备好,时间不早了……”
阿琚一边安排着,手下也没空闲,一转身见阿玖,直接向一侧偏了偏头。那处有一个灶台,阿瑶正在跟前忙活。阿玖不敢怠慢,连忙避过来来往往的众仆婢,走到阿瑶跟前。
“这是刚刚好了的避暑汤,你这就给夫人端过去吧,别误了时辰。对了,这儿是刚送来的甜瓜,我拿冰过了一遍,凉丝丝的正合适。这儿再搁着些冰,免得路上太热……”
絮叨着,阿瑶放下手里活计,将一个云纹漆案捧了过来,其上摆着一干漆具,同样红底云纹,华美至极。
这是夫人素来喜欢的食具,在平日,夫人不见这些都是不肯用膳的。今日……免得又惹夫人不高兴……
阿玖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带阿瑶将吃食一一备好,她便小心翼翼捧起食案,循着来时路径自去了。
这几盘甜瓜和一陶钫的避暑酒汤本就不轻,更别说那镇着的冰块了。阿玖回到院子时,已是日上中天,案上冰块蒸腾出一蓬又一蓬的冷冷白气,好在较之出发前儿只是小了一大半……
咳,这天……日头是一日比一日毒了……
阿玖思量着,冷不丁抬头见轪侯正打夫人屋内走出,他原本勉强平缓的面色在跨出门槛的那一瞬控制不住的变得阴沉。
她躲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轪侯大人。”
利扶却根本没搭理她,绷着脸大步而过。阿玖悄没声儿的松了口气,端着东西小心的进了内室。夫人似乎并没有生气,还是原来的姿势,低头读着那本书。
阿玖把食案搁在桌上,上前为辛追夫人收拾了妆奁,服侍着她起身。夫人瞥了她一眼,余光看见桌上的甜瓜,面颊不禁微微一抽。
“阿玖,这瓜是谁让你拿来的?”
“回夫人的话,是阿瑶让的。今儿外头天毒,加上刚好送了新鲜的甜瓜来,她便想着让夫人尝尝,也好消暑。”
辛追夫人望着那几盘瓜,眼神变幻不定,阿玖就算再如何也晓得有些不对劲儿,渐渐不敢做声了。
冰已经化尽了,那水顺着食案淌在地上,水珠落地摔得八瓣儿碎,声音低不可闻,但辛追夫人却悚然直身,吓了阿玖一跳。
“阿玖!你——你……你把那瓜拿来,我吃上一些。”
阿玖不明所以,但在夫人的厉声催促下只得忙去拿了,看着夫人仿佛头回知道世上还有这个吃食一样,一连吃了有好几块儿。
“夫人……”
“你也觉得我被邪风入体了?”辛追夫人咽下一口,抬头苦涩而笑。夫人年轻时不可不谓是倾城之貌,纵使现在已是天命,当年丽色依然可见。现如今这副模样,更是难得的可怜。
阿玖一惊,忙跪坐下,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闭上了。夫人见此,心下更是无奈,却仍旧在强吃着甜瓜。
末了,阿玖将空了的盘碟和碰也没碰的铜钫收起,回身只见夫人的心情又莫名好了起来。她眯着眼睛,笑得格外幸福。
“阿玖,”阿玖听见夫人这么说。“利扶那孩子托付不得,他有心思,但没能力,凭他那本事,能否守成都只在五五……”
阿玖怕了,“夫人您……”
辛追夫人握住她颤抖着伸过来的手,轻拍了下笑着摇了摇头“我昨晚说是梦魇了也没错……你信吗——我梦见我永生了!我躺在一张真跟雪那么白的床上,七天!慢慢变了模样……然后被装上车,到处拉着去给人看,有好些人上手摸我,就像在摸一块猪肉,好奇这颜色怎么是这样的……可笑的是,夫君做了那么多事情,我那可怜的儿子打了那么多场仗……末了末了,却是因为我和咱们家的钱财才让他们被后事记得个一言半语……呵……呵呵呵!名垂千古呵!永生不朽呵!谁稀罕去呵!呵呵呵——”
阿玖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最后也没见什么使者来,人们却依然忙得团团乱转。阿瑶哭得不可收拾,阿琚晕过去两回,侯爷更是没人敢靠近……除了这些,也就没什么。
只是,在夜深人静,她还会想起夫人在那个颇有些冷意的夜晚惊坐而起时头上脸上身子上的冷汗……想起夫人看着那些甜瓜时的眼神——甚至是在更早之前,先侯爷还在的时候,他握着夫人的手,眼里闪着光的讲述“名垂千古”的志向……
天气又热了起来。空荡荡的廊下,阿玖默默抬起头,从已不属于轪侯的院子里望向天空。西斜的夕阳火红火红,隐隐约约似乎还真能看见里头有金乌的影子。
是也罢,不是也罢……阿玖轻叹了声,起步来至铜灯边,点亮了灯火,将怀中绢书投入,眼看着它被火舌舔舐,终究化为灰烬,然后被夏日晚风一吹,打着旋儿飞上天空去,渐渐消失不见了。隐约之中,还能听见夫人低低的悲泣……
……夫人,阿玖愿您梦已成真。
妾一生无甚作为,不过仰赖夫君权势得一时安稳。不曾想一日梦游黄泉,得知千百年后之事。夫君在世之时便道利扶不堪大任,看来应是如此。妾本应惧怕,盖因妾曾亲眼见后世人切开妾肚腹品评再三,取出一百三十八粒半甜瓜子又大肆切割加之“分析化验”,终判断为所谓“盛夏食生冷甜瓜而引发胆绞痛突发猝死”。虽如此,妾之皮囊却被封为国之珍宝,实乃可笑。因于此,整顿长沙国十年清明的夫君、数次打退南越国兵士的豨儿、乃至现今这不算出众但也绝非凡夫庸才的利扶才被世人记起——妾隐晦提醒了利扶,可端看他心思,妾猜测其并未上心。夫君,妾今日此举不为旁的,一来尽夫妻情分;二来……若利扶当真不悔不改,便教我去做吧,让吾家永生长存!不须考证是何种方式。
妾辛追泣血拜谢。
【一审编辑 刘小玉】
【二审编辑 于一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