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生十岁的时候把自己关起来了。
所谓的关起来并不仅仅指他不愿意踏出家门一步,还表现在他不同人说话,甚至好像总也听不见声音似的。
丛生有一间小屋,屋子里丛生父母购买的书籍将玩具应有的位置取代了。在此后的十年零三个月里,他只得和书籍相伴。在丛生的父母眼中他总是很麻木,有时候他们甚至疑心丛生在出生的时候就残疾了。丛生的瞳孔总是黑漆漆的,像在沉思,又好像透过他们在看什么东西。然而在外人面前,丛生博览群书,表现出了不同于一般孩子的沉稳和耐心。在这十年零三个月里,丛生的父母渐渐忘却了他们的孩子会说话的事实。生活的重担让他们晚上回家后迅速地进入睡眠状态。
事情往往发生在所有人睡着之后,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有一盏灯亮着,在夏日的雷电里或者在冬日的风雨中,这里偶尔会传来吟诵声。
丛生从来没考虑过明天会怎么样,他的生命在字里行间被冻结了,他生存的空间只有那么大,在行与行的窄缝里,在句号空洞的白色中。但是他依旧在世界里存在着,依旧有很多人为他的明天忧虑。
他最恐惧的莫过于春节。在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丛生的小屋变成了压缩袋,被抽空又被压紧。这个时候,丛生总是能看到这个世界其他地方的一些东西,比如博物馆中的展品,比如工业废水里的鱼。人们的声音像是阳光,无孔不入地把他的房间照射得要燃烧起来一样,谈论的内容像是秋天成熟的麦芒,裹挟着人们的吹捧与赞颂骄傲地把他的房间扎漏了气,于是寒风就有了栖息之处,这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在太阳下也一样。
在一轮又一轮的谈话里,丛生的未来永远是最核心的话题。或者假装忧虑却难掩自得,或者屈意安抚却暗自欣喜。丛生虽然坐在那里,眼中却没有他们的倒影,这样的态度更让讨论愈演愈烈。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境况在丛生20岁的新年里被画上了休止符。
“那天晚上我拖完家里的地板就上床睡觉了。不让放烟花以后,我们就再也没熬过夜,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但是我总觉得心慌地厉害,小区的路灯也不亮了,天太黑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丛生的母亲,一个长期遭受日晒而皮肤粗粝的中年妇女在给杯子注满热水后这样说到。
“我就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的感觉一向很准,我娘去世之前我也有这种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她的声音突然间大了起来,之后又一点一点地抿着热水。“你知道吗?他说话了,他既不聋也不哑。我起先以为是老鼠,后来偷偷起床才发现。”她的声音又回归了平静,有些东西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就发生了改变。窗外厚厚的积雪被踏上了脚印,不同鞋子的痕迹在一天之内被收集了起来,脚印叠着脚印,数量太多以至于变成了污秽的展览。
丛生的秘密像是一个气球,在房顶上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炸裂,这不大的爆裂声却惊醒了许多人。
丛生的父亲遭遇了太多生命的苦楚,却又有着沉迷幻想的能力。自丛生有记忆到现在,父亲的两颊总是挂着两坨肥肉,黑黝黝的皮肤上冒着油光,笑起来眼角的疤痕就一览无余。在丛生面前,他发现自己骇人的长相丢失了威力,又逐渐明白言语的无力。于是,他开始用常年锻炼的坚实臂膀挥起皮质的腰带。丛生不怕痛。沉默,总是让鞭打的声音更加清脆,总是让恶毒的咒骂更加雄浑,总是让拍门的节奏更加激昂。在母亲的帮助下,丛生的父亲踏着铿锵的步伐走进了丛生的小屋,在小小的领地里扮演着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最后,“赶出家门”四个字让丛生一败涂地,他接受了亲戚的好意——在工厂里帮别人安螺丝钉。
丛生的退让无疑标志着丛生父母的初步胜利,在步步紧逼的交战里他们深刻体会到培养子女的自我满足感。实际上,当丛生走上岗位后,他表现出了超凡的适应力。但是,丛生依旧不和外人说话,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漫长的时间里,工作、开会和必要的生存需求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工作的劳累让他在回到家后迅速地进入了睡眠。丛生无疑是吃苦耐劳的,不论是在他父母眼中还是在陌生的同事眼里。他不说话,仿佛要把生命奉献给安螺丝钉的事业,耐得住寂寞的品质在这里被无限放大。
丛生23岁的时候,一桩婚事找上了他。当丛生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要改变了。在丛生23年的人生旅途中,大多数的人之于他都是像路边石子一样的存在,他每天路过他们却看不到他们,只有这石子钻进了他的鞋里,他才得知这些东西的存在。在茫然之中他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有了联系,这联系却让丛生隐隐感到一丝害怕。这样的害怕并不能改变什么,因为决策者向来都不是丛生。即便丛生有了工作,“离开家庭”的威胁却如同断头铡一样时刻在头顶上高悬。丛生结婚了,所有费用由丛生的父母一力承担,这一切都是他们为丛生将来做的打算。婚礼的另一位主角是丛生认识不足一年的朴实女人。但这朴实女人既不知道丛生沉默的那十年,也不知道从生父母仅仅是普通工人而已。她仍然做着家庭美满、好吃好穿的梦咧。
所有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着,命运早就展现了它本来的面目。当女人产下一个孩子之后,她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但是她已经被牢牢拴住了,用一个孩子。在这期间,丛生只是顺着生活进行罢了。即便他是这样的态度,他的生活也并没有变得更好。“你要负起责任。”所有人都对他这么说,这责任包括父母、妻子和孩子。恍惚间丛生又回忆起每年春节亲朋好友对他未来的担忧。
“这是一个阴谋,从我出生开始。即便耗尽我的一生,我也找不到这个圈套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一个深夜,某个念头在丛生几乎疲于生活的头脑中闪现了。在被布料遮挡住的窗外,有些斗争每天都在上演着。太阳冲破层层阻碍,血色朝霞逼退黑暗,占据视线所能及的地方,月亮被自然时序打败,拖着残余的星辰狼狈退场,太阳光让世界以毋庸置疑的强势姿态展出来。有人赞美它,说这是光明的开显。
丛生走出自己的小屋的时候,他步入了这个世界。
孩子长到三岁的那年春节,丛生家里的访客有了些许改变,但仍有一些老妪仿佛是要和岁月共存似的,以难以捉摸的语气重复着这样一个事实:“丛生和以前大不一样啦!”
丛生走上了人生的正轨,学习了社会的规则,明白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在现实的家庭里,他学会承担责任,对父母、对妻子。丛生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儿子、丈夫、父亲。面对人们的赞扬,丛生却常常很谦虚:“嗐,都是父母教的好,没有他们哪有现在的我呢?”
在上一代的家庭中,丛生的父母是所有父母的楷模。很多年前,面对儿子突发的变故,他们用尽全力保护丛生,避免了校园中的恶意。到后来,他们帮助丛生重回正轨、成家立业。即便是现在,丛生的父母依旧帮助丛生扶养孩子以及照顾家庭。他们从宏观的生命角度完成了自己的职责,这种满足感让他们无时无刻不骄傲自得。
丛生始终避免不了成为别人的谈资,他的转变像是一个传奇成为了父母的勋章,他对家庭的依恋像是一束柔光给生活打上了温暖的色调。这一切都是其他父母所羡慕的。
在一个极度寒冷的冬天,丛生的父母接连去世了。或许是为嘉奖他们出色地完成了为人父母的任务,他们的死亡平静而安详。又一个气球破了,我们料想丛生在那一刻感受到了空气的波动。小屋的守门人消失了。丛生觉得他的生活又要发生改变了。这改变不同于以往,它是初春的嫩芽,是海边的灯塔。他鼓起勇气走到那个他离开的小屋门前,却发现这扇门早已经被钉死了,每个凸出的棱角上面都已经落满了现实的灰尘。于是他明白了,所谓的嫩芽和灯塔只不过是欺骗世人的谎言,它们立足于最无情的时间之上,在自然规律里不堪一击,它们出现又消失着,仅在更短暂的生命眼中成为永恒。
“爸爸,你在哪呀?”坟墓里突然伸了手掌,带着宿命的腐朽气将丛生拉回了家庭。
再次走进那间小屋是在丛生的生命即将枯竭之时。当他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再来看这座小屋时,他发觉这小屋隔着家具与父母的卧室遥遥相对。当他推开小屋的门时,他看到了十岁的丛生。在光的河流里,丛生稚嫩皮肤上的小小绒毛自由地舒展。黑色的瞳孔像黑色的宝石折射出了一行行文字。垂垂老矣的丛生很想叫醒父母,很想让他们尽早了解一些事实,很想让这荒诞的执着早点结束。
“一只家畜,怎么能抵抗以食用为目的的养育呢?”
(一审编辑:刘雅萍)
(二审编辑:周润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