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设路路口左转,沿小路直行百米,便可见到老郑住的筒子楼。这楼历史古,楼道也泛着尘封的味道,住户却囊括各色人士,老居民、新移民比比皆是,创业的、打工的、都市白领、工地搬砖样样都有。不少新来城里的年轻人都住在这等待着流动、流动成上层人。
往上数六个楼层,高楼的空气尚未被灯光点燃。玻璃窗外,可见的只有深黑的天色。
这个时候,月亮快要落下,启明星闪着指引的光,而城市却仍旧陷在沉睡里。不一会儿,集市将率先点燃城市的黑夜,变得喧嚣。集市里的小贩撑起了仿佛只会出现在沙滩边的遮阳伞,新鲜的鸡鸭叫声伴随着喧嚣人声一只只活起来,又三两两沉下去。鱼在缸中的清水里跃出矫健的弧度,仿若一片银箔翩然而落、掷地有声。主妇们尚未踩着启明星到来,铺子上只有商贩们疏落的笑骂声,互相责备着对方的不老实,无非是昨夜谁又偷饱了腰包之类。老一些的,没有铺面,只用肩膀挑来货物,早早地坐在自己带的小板凳上,守着一点今日的青翠希望,一面和身边的老伙计们数落着年成,一面露出那老农独有的圆满的微笑。
这是老郑明白的一种生活。他年轻时,既是这一路走下十几里来卖货的挑夫,也是三抢时节挥汗如雨的草帽农夫,那时可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难过如一滴雨水也没有他也熬过了,日子好过如收获谷米好几倍他也骄傲行过了,靠着这一腔与天争食的本事,他拉扯大了一个小的。六十岁的时候,老屋被拆迁,用来建高铁,于是和城里的儿子盘算,决定把这钱留着娶媳妇,老的便决定搬去和小郑一起住。那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便依依不舍地抛下田里的包谷,来了这无处可生苗的水泥城。
老郑过惯了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生活,初来此地,颇感新鲜,一栋筒子楼,东西南北皆可通,生活着以万计的人口。不知怎的,他想起小时候用小把火柴捣毁的蚂蚁窝,烟扬起的时候,蚂蚁纷纷出巢,那就是八点钟筒子楼里的人上班的样子。他们全年不停歇地奋斗,为了背上驮着的那一颗玉米粒,从早奔到晚,在城市潮流的裹挟下成为微不足道的工蚁。
儿子生活节奏紧促,八点之后留在家里的往往只有他一人。他也乐得自在,爱和他吵嘴的老婆子早就走了,留给他的只是一团月亮般缥缈的印象。家里清净,却少了点人气。这种时候,他便无端在脑海里生起一些过去的热闹印象——停不了的鸡鸭合唱,浮在空中的布谷欢叫,老婆子絮絮叨叨讲着屋顶坏了会漏雨。他总觉得奇了怪了,明明在乡下的时候每个日子都那么相似,离开了却如老牛反刍般嚼出了些新滋味。
对老郑而言,半辈子最长面的事除了娶媳妇,就是他来城里做了城里人。乡下的街坊邻居在他背上行李、坐上来城的大巴时对儿子赞不绝口,满脸堆笑地对着老郑说:“三岁看老!我当时就觉得你家小郑不得了呀!”“老郑种了一辈子田,现在要当城里人咯!”“我看呀,我们大宝要跟小郑学习的还多嘞!”他脸上洋溢着一种神气的神色,平日黝黑、被晒得纹路粗糙的脸也似乎舒展了、柔滑了,他那只有土地和晴雨的脑袋里突然生了一种崭新的念头,仿佛看到城里的新沙发、电视机都在亮堂堂的窗下,而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崭新的沙发上……
时钟指向十点,他打开电视,调到常看的戏曲频道,听俗气的黄梅戏咿咿呀呀唱一些人间的愿望。也不是非黄梅戏不可,电视看久了腻味,他也不是年轻人了,老花眼看不清画面,小郑说让他去配眼镜,他摆摆手,李逵似的说:“我又不是你这教书先生,要那玩意儿干啥。”小郑忙,只是嘱咐了几句,说要钱这里拿云云,便不再问及。老郑的眼睛便日复一日坏了下去,他梦想的电视,自然也只能听个响了,老郑自嘲,这倒和乡下老四拎着个收音机差不了多少,虽然搬不动,不过这可比收音机值钱多了。想着想着,便就着那满足的微笑,乐呵地打了个盹。
人老了,时间就如同水龙头出的水般,刚一拧开就狡猾地溜走了。他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几个钟头过去,腹里空空,胃里仿佛有铅,沉甸甸坠下去。小郑老早就叮嘱要他自己做饭,他工作的学校太远,中午不回家。老郑便一面哼着梁山伯与祝英台,一面拿出了昨晚吃剩的馒头,打算随便热热便祭五脏庙。隔壁传来麻将噼里啪啦的洗牌声,江汉人习惯在下午闲暇的时候打牌、打麻将,茶米油盐就在这麻将声里悄悄地嘈杂。他初来城里的时候,老婆子娘家的妯娌林二嫂曾来过,她对老郑说,想交朋友,就多和邻居打打麻将,摆摆龙门阵就好喽!老郑本就是不善言辞的庄稼人,一味应诺,林二嫂见他烂泥扶不上墙,恨铁不成钢地直接带他去敲了邻居的门,一通自我介绍,不知怎的他们就坐上了牌桌。老郑在乡下从未玩过麻将,自然输得一塌涂地,不过却知道了邻居姓谢,在政府机关工作,从此老谢打牌的时候也捎带上了他,清净的日子多了些人气儿,他觉得新鲜,又有些惶恐。某日大榕树下乘凉时,老郑听人说老谢是教育局管事的,具体管啥老郑也不懂,只记得这名头似乎风头无两,便也就印在了脑子里,不过哪管他是皇帝还是宰相呢?老郑混沌地想着,自然该打麻将还是照打,该聊家长里短还是照聊。尽管牌桌上的谈天是游戏之言,到底算不得数,常有说了一大摞话,到了牌桌后,就变成破烂的洗碗布,一扔了事,甚至还有翻脸不认人的。但对说话者而言,这破烂布块有时却解了燃眉之急,把人心头一片晦气给擦净了,故这谈天偶尔倒也有几分真意。邻居时时都是笑着的亲切样子,只一次,胡牌也不见笑容,眉头皱成个川字,众人皆问发生了何事,老谢先是不答,被问得紧了,便叹口气,说:“我平生最恨送礼的,这不,最近局里有缺,不知道多少人想把礼物塞进来!我可不是这种人,我谢某做人,只求一个对得起自己。”其余两人赞他高风亮节。老郑朦朦胧胧地感觉被震动了,那一刻,他仿佛与有荣焉。
秋天,天渐渐黑得早了。刚过六点,窗外就只剩惨淡的虹霓,从亮着不同灯光的窗口里散发的味道奇异地汇合到了一起,那是谷米在水分与热量下膨胀发热产生的香气,老郑不禁想起在乡下用柴火烧饭慢吞却圆满的感觉,老婆子总是一面唠叨一面把土豆削皮,那双见证着岁月与操劳的双手会把它们麻利地放到竹篮子里,削皮、濯净、大火、热锅、下菜,当嫩黄的土豆片在油锅里翻滚时,老婆子的一生也就过去了。
现在,是不是快轮到他了?他边炒着土豆边胡思乱想,差点把土豆给烧焦了。
小郑资历浅,常常要守着学生上晚自习,今天是破天荒回家吃晚饭,老郑早早的把菜做好,便打开了电视,心不在焉地等着。
七点过半,门咔哒一声开了。小郑换上拖鞋,直直地朝着卧室走去。老郑有些忐忑不安,带着些谄媚意味的在卧室门外叫他吃饭,小郑粗暴地打开门,撒气般的把电饭煲里热着的菜重重砸在饭桌上,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只得坐下吃饭。小郑却先开了口:“爸,你知道吗,之前那个可以调到教育局的计划,名额给了我们学校的李老师。”
老郑沉默,只是低着头扒饭,却味同嚼蜡。
小郑却接着说:“如果当初,你帮了我一把,这个名额是不是就是我的了。”
老郑抬起头,却看到一双因愤怒和失望而泛起红血丝的眼睛,他不敢再看,但脑海里全是那渗人的红血丝。
小郑吃完饭便回了卧室,只剩下他一个人如幽灵般在客厅转悠。他望向窗外,正是十六,月亮圆得不像话,和某个夜晚的一样圆满。那个晚上,他承不住儿子的请求,失眠了一夜,看了一夜月亮,那几个钟头里,他想了乡下那几亩种土豆包谷的薄田,想了年轻时闯荡不成的自己,想了老婆子还没老时的青春,想到儿子从一团粉肉变成顶天立地的大小伙子,想尽了过去与未来……最终老郑决定帮他。第二天,他从银行里取出了些拆迁款,买上了补品、买上了城里人的稀奇物,走到了老谢家门口。他站在门前,仿佛站在人生的路口前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他想逃避,想逃走,却如磐石般站住了,为了儿子的前途,什么都值得!何况只是丢失几分钟的尊严呢?老郑下定决心,准备敲门时,门内人的声音却渐近了,他大惊,退回自己家内,在虚掩的门后听见老谢与平日不同的声音,那吐字带着奇异的媚俗:“您就放心吧,这个名额令郎绝对能拿到,我打包票!”门外人满意地达成共识,老郑却失了魂。
他把补品送了林二嫂,只说是感谢。小郑的事儿自然也黄了,小郑至今还在生气他的临阵脱逃。他再也没去打过麻将,最初老谢还以为他在推脱,时间长了他也懂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时,他只是点点头,眼里有着奔腾的欲望和一些隐晦的东西。再后来,他们一家离开了筒子楼,有流言说他去住大别墅了,老郑置之一笑,原来这就是他想过的生活。但逃跑的那天他想到了老谢在麻将桌上的话,在将要掉下悬崖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不是大别墅,而是乡下那几亩庄稼、那座简陋的木头房子。抬起头仰望的生活太无助,还是低下头流汗更适合他。
又是月夜,老郑望着窗外,想起了老婆子年轻时唱“天黑黑,落月光”模样,楼下新搬来的小夫妻总是为钱吵架,在深夜里发出一阵浮躁的喧嚣,又渐渐在眼泪与爱抚中缓和下去。筒子楼似乎从来不曾宁静,浮动着各种各样的隐晦欲望。但他想到很多古远的记忆,一个夜晚、一个微笑、一片池塘,他仿佛听到了一阵蛙鸣,于是暂别忧愁,带着圆满的微笑睡去了。
(一审编辑:姚俊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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