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两个跛子,但另一个有名有姓,所以只叫他“跛子”。
跛子原来是个要饭的,但却与其他要饭的不太一样,他从不开口要饭。他总是来到“目标”的门口开始扫地,扫完就站在那里等着,人家要是不理睬他,他便走向下一个“目标”。要是给他个剩馍他便把垃圾灰土拦到自己做的桶里倒到村子后面的垃圾堆里。但他只能做这种倒垃圾的活儿,不能进院子。帮家里没抽水井的人抬水都不允许。
有段时间人们觉得跛子有点不一样了,因为他们发现门口已经很脏了,那些从不付“报酬”的人尤其敏锐。人们注意到跛子穿了一双皮靴,有人说“皮鞋一上,跛子一狂”。跛子看起来高了一点,这“一点”让有些人无法容忍,他再高一点也还是跛子。
他捡皮靴时我看到了,我见他倒了垃圾后朝垃圾堆里面看了一眼,从里面抽起一只鞋,是只皮靴,但是有一半皮面已经磨没了。他翻找起另一只,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找。之后人们见到他的时候他都穿着那双皮靴,他把左脚鞋带绑得紧紧的,右脚是跛的,往外拐,就把鞋帮翻折下来穿。
跛子也因此事转业成捡破烂的并且定居了,白天在各村的垃圾堆里翻找,好像在寻宝。晚上睡在村里废弃的粮场房里。但只靠捡破烂是很难吃饱的,能卖钱的破烂,人都放在院子里等收破烂的。那时有几户人家,开始盖新房,他便去给人浇砖、筛沙,我听那家人说他只要别人三分之一的钱,管饭就行。
跛子有了钱但没处花去,他不去公众场合,只在田间或私下里与人交易。并且他不像有些老太婆在别人家收过的地里拾穗。我上学时曾看见他在小卖部门口站着,这个小老头面色凝重严峻,佝偻着上身,一张干蔫儿的皮直接套在骨架上,脊背晒得红黑发亮,在烈日下微微颤抖,裤管感觉空荡,脚上还穿着那双旧皮靴,皮靴看起来更破了,大部分皮面已经磨烂,剩下的皮面皱着,发亮,他应该是擦了鞋油。这鞋像是秸秆根支撑着已经干枯的他。我看他半天没动静,就朝小卖部里喊:“人在么?有人买东西。”他转了头惊恐地看着我,急说:“不买,不买。”然后便转身一跛一跛快步走开了。我当时觉得这人真怪,因为那时我还不懂。
跛子在那年夏天死了。洪涝过了两天后才被发现,人们急着去看庄稼的灾情,地里还积着半腿的水。有人闻到气味,去了粮场,有间房子已经塌了,门外小空地上种的豆角、辣椒都被水冲毀倒在泥水里。人们都过来往门里瞅,地上还有一层积水,飘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墙角的小土灶也成了一圈泥巴,跛子坐在砖垒的床上,头倒向墙,光脚在地上搭着,脚被水泡烂了。身子萎缩得可以看清每块骨头。在他头上方的墙角有一个壁龛,那双皮靴放在里面,皮靴已经破烂不堪,整个皮面磨烂,没有一处光泽,左脚脚尖处还破了洞,右脚的鞋帮还折着。鞋带没绑,随意地耷拉着。壁龛的内壁已经渗进雨水,人们惊奇于这最外层的墙迎着风、顶着雨还能不倒。这些也是我事后听人说的。
跛子被埋在粮场前面(不管的话实在不像回事)。那双皮靴和他一块儿埋了,人们认可这是跛子的“财产”,那面墙也在另一场大雨中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