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好像哗啦一下,在他的心坎上跌落了下来。”《雪国》读到这里,一切就终止了,但这片大雪落满的村庄给人的探寻从未终止。雪国洁净的雪、夜空中璀璨的银河,当它们落下,仿佛可以看到,这些轻盈、不可触及的美好之物给人带来无法诉说的窒息感。
这本书并不难读,一个下午的时间即可读完,从1935年始发的连载到1948年的定稿本,历时14年,未满8万字的小说用拇指与食指衡量也仅薄薄一册,这样的时间与进度,既无法与《追忆似水年华》这样卷帙浩繁的名著相比,更比不上如今动辄几百万字、几十部一套的网络小说。
川端,你是徒劳的吗?
从这部作品所造成的影响来看,显然不是,然而这个故事,始终萦漫着“徒劳”的冰冷氛围,就像电影《情书》冰冷的大雪里,博子屏住呼吸去体验爱人被雪掩埋的痛苦,向群山发出没有回应的呼唤。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岛村对于驹子的所作所为,总是以“徒劳”来评价,不论是否带有尊敬和赞美,似乎都没有什么在他看来是崇高和向往的。驹子从十六岁起开始撰写所阅书籍的笔记,积累起来厚厚一叠;驹子为给恩人之子治病而委身花柳,即便对方有了爱人叶子;驹子在不为人知的空谷努力练习三弦琴,为了生计终日在客人间忙碌不停,对于岛村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去做的事情。甚至,对于驹子从始至终对他的情感,岛村也无非慨叹:“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岛村与驹子,一个是东京富有的作家、文艺评论家、即停即走的旅客,妻儿俱全,一个是港市卑微的艺伎,虽然美貌多才,率性可爱,但身份的不对等,让他们始终保持着一种相依而心远的隔阂,纵使一起依偎于火枕,两个人也是互相的孤岛。
“尽管驹子的爱情是向着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诚然,驹子是美的,这种美,让岛村忽略了那种徒劳的无奈,而触寻到另一种拨动心灵的东西,比如真挚的情感。初见驹子,岛村形容“女子给人的印象是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而第二次见她时,即便这个女子比上次更显丰满了些,“在镜中的雪里献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中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驹子纯洁的真挚之情,在象征虚幻的镜中,更加虚化,然而这种虚化所带来的美,是岛村这样的人所探求的,这种探求添上了一种赋予的效果,而镜子就是这样一个赋予物,或者产生虚空之美的介质。这种虚空并不是西方批评家所说的虚无主义,深受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影响的川端康成,认为这在“心灵”上根本不同:以无为有,以有为无,视万物为虚无,尽管着上五彩斑斓,心中不留一丝痕迹。不是虚空,如是禅宗。
典型的徒劳与虚幻的魅力,在岛村自己身上尽显无遗。他望着雪国上空和东京完全不一样的星光,轻叹“好像浮在太空上似的”;他谈到自己翻译的法国象征派文学、俄国舞蹈文艺理论,不正是他“悲哀的梦幻世界”的编织物么?但他仍旧深爱这些“无用”的空虚和悲戚,就像在与驹子前往雪中的火场时,他仍不忘抬头仰望银河,“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那是多么浩瀚深邃的星空。
银河与火场,如同月亮与六便士般的理想与现实之象征。岛村发现的美好事物,往往与驹子有关,银河如是,山岚如是,皓月如是,叶子也如是。叶子被岛村称为“映在暮霭中的火车玻璃窗上的姑娘”,她有着近乎悲戚而优美的嗓音,不染尘世的纯净美好,在叶子身上寄寓了日本物哀之美,岛村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从一开始倒映在车窗上的光影,到最后的死亡,叶子就像一个理想化的存在,灵与美的象征,从雪中而来,自雪中而去,因此岛村觉得她并没有死,而觉得“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或许是灵魂,又或许是其他什么超越现实的东西,从残忍的火场离开,“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
如果说叶子代表理想,那么驹子充满了现实的生命力。在驹子身上,岛村感到一种“令人悔恨依恋的、又像是一颗只顾安然等待着复仇的心”,面对死去的未婚夫,驹子坚持说:“既然同活着的人无法如愿把事情说清楚,至少对死去的人也要搞个明白啊。”她明明知道自己爱而不得,仍旧心存幻想,期盼岛村一年来见她一次,即便岛村不断地失约。“我回不去了”“你是不会理解我的” “唯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去爱一个人啊”,《大涅盘经-第十二》中所写的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就在驹子簌簌流下的眼泪中了。
但驹子的爱不是卑微的,“驹子渴望生存的生命反而像赤裸裸的肌肤一样,触到了他身上”,即使她对着远方积雪的群山孤寂地练琴,她的弹奏仍像“豪迈的意志”一样,能够驱散哀愁;她唱起《劝进帐》的歌声,足以响彻清澈晨空。她辛苦地做着针线活贴补家用,用一个干脆的“是啊”回答岛村“徒劳”的评价,当她和岛村在同一个城市时,她也不愿向他写信,以维护自己的尊严:“才不呢,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巴巴的事,那种给你太太看见也无所谓的信,我才不写呢。那样做多可怜哪!我用不着顾忌谁而撒谎呀!”驹子的现实处境就像燃烧的火场,吞噬着周遭的一切,无论爱情还是生活。可当他们前往火场时,驹子难道不是最先看到银河的吗?
“‘银河,多美啊!’驹子喃喃自语。她仰望着太空,又跑了起来。”即使村民的身份令她迫不及待地奔向火场、投入现实,银河的澄澈明亮仍让她禁不住偶尔眺望。岛村才能驻足久望,他们本就不对等,岛村来雪国是为逃离现实的泥沼,驹子留在雪国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等待不可能等到的岛村。驹子有一种坚强的生命力,她的一切所谓“徒劳”,是她迫于现实仍未放弃的挣扎,是她在匆匆中的一瞥星空。这种明知徒劳仍旧怀有期待的坚持,如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外看来越是柔弱,内心越是坚韧如芦苇。
然而这种以虚幻做现实的对抗,终究在川端康成的笔下化为生命的崩塌。故事以叶子的坠楼作结,银河与火场、理想与现实此时发生了微妙的转换。在火光的燃烧之下,是驹子飞奔过去的身影,代表世俗的她抱着叶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就像一个虔诚赎罪的教徒;而象征纯净的叶子却“露出拼命挣扎的神情,耷拉着她那临终时呆滞的脸”。
最后一声喧嚣也消失了,到底这般美好的虚幻之轻,在被颠覆后也令人无法承受,就像银河,哗啦一下从心坎上跌落。
(一审编辑:李文彬)
(二审编辑:杨镇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