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简称皖。处内陆而近海,境内有两座名山,三条江河,自古属于江南、淮南之地,美人才子不可胜数,又极尽笔墨风流。我曾听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暑假里终于抽出些时间,去游览这里的名山古城。在安徽的三天里,我们一行人将自南向北而行,从黄山市一路去往九华,去碰触自然风光的极致之美,体味历史底蕴,人文风情。
一、书被催成墨未浓
飞机抵达黄山市的时候,就下了一场雨,空气十分清新。机场里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有关黄山的视频。我们从机场出来,坐车往黄山去,就在山脚下的一家小旅馆里安放了行李。旅馆里的食物做得并不精致,却也色香味俱全,我们几个长途过来的都很饿,把桌上摆着的一扫而空。下午睡了一觉,醒来时有人来问我们是否去夜市看看,于是我们又轻装简行,从旅馆一路坐车赶去晚上的黄山市最繁华的地方。
许多人提到夜市的第一反应,就是小吃、生活用品和人。但这里的夜市虽然也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十分热闹,飘动的却不是小吃烟火的浓香,而是笔墨纸砚的味道。一道牌坊立在眼前,青石板长街弯弯曲曲地向里延伸,长街两旁是仿古风的亭台楼阁,绀色的漆瓦飞甍泛出一抹暗光,两层高的建筑恰到好处。明黄色的灯把一楼铺面里陈列的笔墨纸砚照得温和而华美,让许多现代游客爱不释手;店铺的二楼还有一些茶座,看来也是十分清淡的,茶香四散,谈诗论词,可供人们体验一把“文人骚客”的风雅。
我没往二楼去,只在一楼的几家店子里欣赏这些艺术一样的商品。走近去看,一张张宣纸平滑细腻、几乎看不清纹理;线装书蓝色封面、白底红格,古色古香;一盒盒狼毫笔大小各异、制作精美;或大或小、黑得纯粹的墨锭上,还用浮雕和颜料绘上了活灵活现、双眼圆睁的五爪金龙。
值得一提的是,安徽的宣纸和歙砚天下闻名。宣纸原本产于安徽泾县,安徽可说是宣纸的故乡。相传蔡伦死后,他的弟子孔丹为了纪念他而要为他作一幅画像,可惜一直没有好的纸张。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一棵倒在水里的青檀树露出被水浸泡而发白的部分,才有了造出宣纸的灵感。实际上,宣纸最早的记录只见于唐代,而这个故事应该也只是后人们美丽的想象之一。而安徽的歙砚,又称“龙尾砚”,可说名满四方,冠绝天下,有“坚实细腻、温润如玉、寒冬储水不冻、盛夏储水不腐”的优良品质,许多文人画家都喜爱寿山石刻的印章和安徽的歙砚,并以拥有这二者为荣。
我在店里留恋许久,精挑细选,才带回了三本线装书、两沓信笺和一盒四支装的狼毫笔。买到的砚台虽然不是歙砚,我也十分喜欢,它通体黑润莹亮,厚重踏实,呈上小下大的不规则椭圆状,中间凹下最深处有半厘米多,四周浅浅地刻着云、山、船、水和一个垂钓的老翁。后来我还就此与朋友争论过:我说这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说这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关于这个问题,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
二、竹杖芒鞋轻胜马
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徐霞客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我们从床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洗了个冷水脸,换上轻便的衣服。匆匆吃过早饭,我们一路步行至黄山的售票处。暑假里来登山的人不少,售票的队伍排得很长。售票处设在一个相对平缓开阔的坡上,左手边是我们来时的路,右手边就是登山的石阶。严格来说,此时我们已在黄山之中。仰头看的时候,山体刀砍斧劈一般,几成直角,极具压迫感。峰顶远不可见,倒是有一片暗蓝色的天空,在大树高崖之间,投下小半块素面。向右上方望去,可以看见已经开始爬山的人,扭成了五彩的龙形,沿山壁蜿蜒盘旋而上,最后隐没在一处高耸的怪石里。
进了入口,我们开始向黄山的天都峰峰顶进发。天上一直在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前面的人大都穿上了景区提供的、无色透明的雨衣,模糊地显露出一些面貌和身段来。脚下的石阶是直接雕凿打磨而成的,淡红色的底上有着点点黑斑,并不十分平滑。被雨水一淋,走路还得格外小心。领路人一边轻松地往上爬,一边回头向我们介绍两边的风景。据说他几乎每天都要上一趟黄山。
而我们几个不常动的人,一开始的轻松和气力很快消失。拾级而上变成了折磨手脚的运动。越往上走地势越开阔,偶尔又有几个收窄的小口,令人摸不着头脑。雨肆无忌惮地落在每一寸地方,包括雨衣遮不到的小腿和脚踝。我汗流浃背地走着。这一段路时不时会碰见一些怪石,形状像伫立的文士,探看的猴子,仰头的鸣禽。石阶一级级向上,远处如铁索细线,遥不可及。
终于,在半山腰的某一处,眼前豁然开朗。纵横的深谷就这样撞入眼帘,山体陡峭峻拔,如同五指向天,峰顶草木茂盛如黛眉碧玉,山腰古木散落如额上花黄,还有从那看不清深浅的谷底翻腾喷薄的黄山云海,似瑶池雾起,仙女裹纱,无怪黄山的云景被分为“东南西北天”五海!云海之上是烟黄色的天,寥廓得像是翻倒沸腾的大海,云与雾、烟与气像滴入清水的浓墨一样互相浸染了,融合了,却又再次激烈地分离挣脱。我呆呆地看着,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张大千说:“画家与黄山之间,是有夙缘的”。而我手里却只有相机,没有纸和笔!
身后的人潮开始推挤着上前。平息了些许兴奋与扼腕之情,我只好一边向前走,一边回望那片观云海最好的视角。后面许多打着伞的人,此时都把伞收了起来,该是不忍再为了点湿寒,挡住了自己和他人的视野,以至于错失这一生难见的美景。
在山腰的一个展览馆里休息一阵后,我们重新上路。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沿着最后一个千尺嶝,到达了峰顶。
虽说“细雨湿衣看不见”,黄山的水汽无声地渗入塑料制成的雨衣里(雨衣其实也被扯破了)。实际上,就算雨衣能把脚趾头都裹住也没什么用。黄山地理位置优越,有“东南近东海,西北倚长江”之称,空气湿度很大。一路爬上来,我们早就分不清身上的汗水、雨水和空气中凝结的水汽。头发一绺一绺沉重地贴在额头上,互相看看,简直是现代的“三毛”集合体。我一路四肢并用地爬上来,手上还沾了黑色的泥和细小的砂砾。
但峰顶的风光已无任何遮挡地呈现在每个人眼前。翻涌的云海之间,松树与陡崖若隐若现。伞盖灵芝一样的树冠,盘虬枯瘦、乌黑如炭的枝干,还有那奇异的姿态——看过它,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枯松倒挂倚绝壁”。那看不见的根系和崖壁几呈三十度角,一颗种子食石饮露,栉风沐雨,不知道要抵抗多少年的谷风山风,才能长成如此巨大苍劲的枝干。
同行的领路人介绍说,在几年前的某一晚,雷电劈中了它的树干,它燃烧起来,直至烧成了通体的乌黑。人们本来以为已经死亡。后来却发现,它的另一根枝干还在长叶发芽,于是工作人员想方设法地进行加固,保护着这课生长了百千年的古木。现在它依旧牢牢悬挂在此处,在天地风云之间,供每一个前来的游客观仰。郑燮称赞竹子“立根原在破岩中”,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而对于这棵黄山松,恐怕只有“士不可以不弘毅”能配得上它吧!
对着这棵黄山松,我忍不住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了许久。看那松树周围云雾的变化,看更高而远处的山峦。今天的雨下得太长了,我们的行程只能到此为止。从没有一座山让我有“海到无涯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慨叹,胸腔中的鸣动似是血液奔涌的暗流。
下山的时候我们已经精疲力竭。到缆车还有一段距离,那不太平滑的高高的石阶,时不时让人晃一晃身子,然后有惊无险地站稳。右手边是少见圆滑的山壁,山壁过去是万丈悬崖,这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一步三“探”。最后,我被抓着左边的手臂提了下去,还忍不住回头看一看那更加高险的莲花峰。
三、曾虑多情损梵行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李白
第三天,我们从黄山市一路驱车前往九华山。九华山在安徽池州青阳县境内,与黄山、太平湖享有安徽“两山一湖”黄金旅游区之称。路上颠簸的疲倦被吹进车窗的冷风驱散,我趴在玻璃窗上看着车外的风景。黄山上青草的香味渐渐淡去,路两旁是一些闲散悠然的行人。越接近九华山,一种颜色就越浓烈:红。红色的香烛摆满了几乎每一个路边的摊子,不管摊子里面的店铺卖的是什么。这些店铺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第一座大雄宝殿处。另一种奇特而复杂的味道鲜明起来。
游荡的僧侣们穿着黄色的袍子、长裤,系着绑腿,身上斜跨一个简单的布袋子,偶尔有人手上拿着个木制的钵。有的人脑袋上有三个戒疤,有的是六个,白色的。从一旁的大殿里飘出庄严悦耳的梵唱,是僧人们整齐的吟颂。殿里摆放的佛像精致莹润,全身流动着浅光,除了案几上的莲花灯和香烛外,没有其他太多的装饰。高高的木门槛上露出淡黄色的划痕。黑色的石板上摆放着黄色的蒲团,也有游客绕着大殿缓缓走动。
九华山被佛教的气息侵染了太多年,甚至连山里的草木都成精了一般灵动。宗教的信徒们来这里参仰、许愿;而我是个被吸引了的游客——被这里的风景,这里传扬的故事,和一个被称作慈明的和尚。他在东崖撞钟十年,坐化后尸身不腐,成为第九尊金身。
中国历史上从来不乏关于佛教的传说,广袤的国土上到处是寺庙和佛教胜地。然而没有一个地方,能像九华一样,让人感受到一种宁和安然的圣洁,使人不心生畏惧,而是由衷地对佛教中的哲人、善徒表达心中的敬意,而增向善之心。
九华山里没有太多商业的气息。在这里,风尘仆仆的疲倦、功名利禄的角逐都抛在脑后,只有虔诚而宁静的人们。我在香火轻烟中看见双手合十的修禅者,眼神纯净,眉目嫣好。手边的木鱼,身下的蒲团,还有长燃的莲花灯……人在这里看不见神明的威严与力量。他们看见每一个与自己一样的凡人,从山下的尘世攀至山上的仙境,心灵也被随之被荡涤干净。
我站在广场上,四处观望,偶尔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山顶的空气。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或柔和,或狂飒,教人想起苏东坡“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句子。游人们三三两两地靠着石栏,手里拿着精巧的纪念品。一个老年的尼姑走过我面前,说:“这个孩子有慧根”。我大概笑了笑而没有回答。一只红色的蜻蜓停在肩膀上,许久未去。对面的山脊起伏弯曲,林木茂盛,如同沉睡的卧佛;三眉五眼,静默安详。这一切都那么令人宁静而快乐。
现代的泛神论即“神在心中”,信仰自我的力量。拥有信仰是一件奇妙的事。尽管方式不同,形态各异,尽管身处凡尘,世事多变,拥有信仰的心就如同磐石,永无转移。九华山的阳光确确实实地铺在了红尘里。它照拂每一个游人的脊背和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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