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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而能深,远而能近——《涉江采芙蓉》

来源:作者:23级 曾锦祥
时间:2024-09-11 20:57:38点击:

前言:

涉江采芙蓉出自《古诗十九首》,为其中第六篇。作为文人诗,与宫体诗追求辞藻华丽不同,它更追求情感之抒发与思想之表达,以平和而包含情感的物象与简短叙述表达出无限之思与能够引起社会共情的哀思。后世的人们对《古诗十九首》有着一字千金的评价,而在当时,人有尊卑之分,文体亦有尊卑之别,四言诗为尊,被称为雅音之韵,亦被尊为正音。而五言诗与其他类型的诗均被称为曲折之体,虽描写委婉曲折且细致,但终不能为正音。因而古诗十九首在汉当代并不受重视,故难以考证到其作者与准确年代。《古诗十九首》最早见于《文选》,为南朝梁萧统编入,现今主流观点认为其主要产生于东汉末年乱世之间,上承汉代汉族民歌,下启乐府诗文人化之长河,成为宫廷诗文人化的标志,被刘勰称为“五言之冠冕”。它们反映着东汉末年外戚宦官交替掌权,政治黑暗,社会动荡大背景下群体性的忧思,并不仅仅叙写着诗人本身的境遇,更是以多种视角表达情感,反映出文人的苦闷与彷徨。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涉江采芙蓉》也不免染上了“时代悲歌”的颜色,使得诗中悲悯更倾向于宏大的人文关怀。

“汉乐府歌谣,采摭闾净,非由润色;然而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天下至文,靡以过之!”出自故应麟的《诗薮》。而《涉江采芙蓉》正是这样的存在,用词朴素,表达凝练含蓄而不失深切,用词不施粉饰而不失美感,具有一种朴素干净、如同出水芙蓉般的的自然美。作为汉乐府民谣文人化的作品之一,平实的表达显现出丰富的情感内涵,既具有民谣浅显易懂的特点,又具有文人典雅含蓄的情怀,二者互相融合,别具一格。古诗十九首中大多如此,无愧于“五言之冠冕”之称。本文笔者将对《涉江采芙蓉》进行解读与剖析,在浅浅的文字中寻找乱世之中那朵深深的水芙蓉,和它们所承载着的悲悯之思与生命关怀。

采采芙蓉,悠悠我心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诗篇以乐景作为起始,描绘春光无限好,年轻的女子在江中采水芙蓉的景象,环绕在周围的是兰泽中的繁荣的花草。在《尔雅》中有:“荷,芙蕖”。而郭璞在下对荷进行注解:“别名芙蓉,江东呼荷”。实际出现在水中的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芙蓉,而是荷花,亦称“水芙蓉”。在中国古代,芙蓉亦谐音为“夫容”,女子采摘水芙蓉赠予丈夫以表对心上人的爱意,亦表示忠贞与高洁,屈原在《离骚》中亦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下一个意象:兰泽,意为:布满兰草的沼泽,兰草与芳草统称为香草,在中国古代,男子多佩戴香草,以象征品性高洁。在《离骚》中也有着“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以衬托屈原自身的高洁。开篇看似在单纯地叙写采莲女在鲜花香草遍布的水边采摘花草,却处处显现出一个年轻女子对爱慕之人纯洁深切的美好爱意。而一切的美好,却是为了接下来情感的转折做铺垫,爱意之深,思念亦有多深。就如同那一句王夫之的:“以哀景写乐,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乐”。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荷花已采,斯人已不在身边,所采的荷花没有了可以赠与的人。由物及人,是一个瞬间的过程,心思早已在远方的游子身上,失落之感与前联欢快的采莲景象产生了巨大的反差。而真的是因为这荷花不能赠与爱人而感到失落么?或许并不一定,思念是潜藏在心里的一种持续存在着的状态,在现实中映射在生活中的每一个事物当中,无论是前文的荷花,还是兰草。思念在团聚之前是没有停止过的,而是在某一特定事物出现时,因睹物思人而喷涌而出的情感,满心欢喜,难挡一瞬失落,悲戚之感占满心头,催人泪下。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睹物思人的诗句并不少,而笔者在在读《涉江采芙蓉》时忽而想到王昌龄的《闺怨》,它与《涉江采芙蓉》的前半部分极为相似。“闺中少女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一幅欢快愉乐的景象,亦叙写年轻女子的活动。而颈联尾联急转直下,“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思念不会欺骗每一个牵挂着对方的人,王昌龄在此诗中直白地表现了年轻女子睹物思人之感,而《涉江采芙蓉》却以更为隐晦含蓄的一句“所思在远道”将浓烈的情感隐于年轻女子的思绪中,使得情感更加绵延悠长,如同思绪一般,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环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视角产生了转变,环视周围眺望故乡的人不会是江南那位采莲女,而应是游离在外的游子。游子望故乡,更望故乡的那位日夜思念着的爱人,乱世之中,何时才能归乡与爱人团聚?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归乡之意如此迫切但还是只能相望。故乡采莲的年轻女子“所思在远道”,而同时远在他乡的游子好似有了感知,亦感慨“长路漫浩浩”,两人的思绪在这漫漫长路中相遇。而却是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画面分隔,二者对唱,一幕女子空握芙蓉错愕,不知该望向何方,一幕男子在行不完,走不尽的浩浩长路中蓦然回首,二者的对视跨越时间和空间,似有感应,却又无可奈何。一方徒留垂首残荷,一方匆匆踏雾前行。生离死别自古以来就一直是伴侣之间最为痛苦之事,生者相离,各自一方,死者相离,肠断泪千行。古代车马书信慢,世人皆谓“一生够爱一人”而却往往真的会有一生都没能与所爱之人再次相见的机会。在东汉末年,大厦将倾,兵荒马乱的黑暗年代,生离往往在一瞬间就会变成死别,最后一次的相见竟然是在送别的时候。这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独特的一种绝境美,亦是使其超越时空历代传递着的独特情感。而在此等沉默的相望中,一声凄凉的呼号在相隔的广邈空间中激起万千回荡“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是一句发自肺腑,痛心而又无可奈何的浩叹。从开篇“涉江采芙蓉”明丽景象,到诗末的直至“终老”,人的生命好似就在这思念中消逝。人生苦短,乱世之中这一句慨叹也终会消散在时间里,一处相思两处离愁,只有在相思的两人之间,这一份感慨才是可以被铭记的。相思之苦,离别之愁,或许并不需要大起大落的兴叹,亦并不需要呼号痛心,言浅意深,往往最平凡的叙述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语言。相思的两人有着同样的期盼,却又远离对方,不能“执子偕老”,只能忧伤终老,生命翕然兀过,没有留下任何的东西,代代人生亦如此,这是贯通于大部分游子和思妇的痛楚,是立足于时代而超越时代而存在着的,由个体感怀却又代表着无数相似人们的愁绪。“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只有沉默的思念在沉默中沉没。

承《楚辞》之韵,传乐府之歌

《涉江采芙蓉》在内容方面的一大特别之处,就在于它与《楚辞》的关系。《涉江采芙蓉》在当今主流观点中与《古诗十九首》中其他的诗词相同,都为汉乐府影响下所为作,而汉乐府民歌多叙事,而在其文人化的过程中,叙事功能是不断被削减着的,对于叙事的重视性逐渐低于表情达意,浪漫主义色彩逐渐浓厚。李全祯曾如此解释:“在全部的 “古诗十九首”中以这首诗(涉江采芙蓉)受《楚辞》影响最大,几乎所有词句都可以在屈原那里找到出处。”无论是“芙蓉”、“兰草”、“芳草”等等,均与《楚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汉末文人对楚辞文化的一次溯源,也使人们看见诗在叙事功用之外的意义,为后代灿烂的诗歌文化的发展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至此,对于诗文本体的赏析告一段落,而其精妙绝伦之处,除在于文本本身的典雅与丰富的情感,亦在于其在手法上的魅力。整诗40个字,却有着多种解读角度和方式,而每一种解读角度的结果却又相同,扣准同一个立意和主题,文简义丰,韵味无穷,可谓浅而能深,远而能近。

视角之变:谁思伊人,伊人思谁

《涉江采芙蓉》中没有出现具体的人称代词,它仅仅是对人物的活动进行刻画,而刻意将动作承载体:人物本身隐去,达到一种写一人如同写两人,写两人如同写千万人的状态,并由此将个体的情感推向群体的集体情感,使诗歌的立意更加倾向于宏大的方面,如前所述,这亦是《古诗十九首》的特点之一。初读《涉江采芙蓉》,人们可能会简单地将其视为远行的游子抒发对故乡与故乡人的无尽思念,再读此诗,又见思妇对游子的无尽思念,又读此诗,则又感天地悠悠,生命短暂。对于本诗的视角,历代以来都有不同的看法,最普遍的便是:上半部分由女子视角叙写涉江采芙蓉无人可赠的感伤,下半部分由男子视角叙写男子在远方回望思乡抒发思想思人之悲。但正如先前所述,本诗没有出现一个主语,谁在涉江采芙蓉?谁在环顾望旧乡?全诗是以男子还是女子的视角抒情?没有一个标准,采摘芙蓉并不是女子特有的动作,芙蓉亦可以由男子采摘赠与爱人,《楚辞》中由“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因此,即使每一联的动作发起者都为男子,在主旨表达上亦没有错误。男子涉江采芙蓉,欲赠与心上人,却所思在远道,反望旧乡,长路浩浩,想到两人同心却离居,仅能忧伤终老。

此外,关于本诗的视角还有另一种解读方式,即为诗人运用了示现格中的“悬想”手法。仍然以男子为抒情主体,但动作的发起者发生改变,男子远在他乡,通过悬想以想象出故乡女子在涉水采芳,忧思远望,而自身远行,长路漫漫难以归乡,最后发出感慨,亦不改其意。朱光潜先生在解读《涉江采芙蓉》时亦对该诗的抒情主体提到两种解释,而他所赞同的为二者分别叙事,以女子视角抒情,末尾共同叹息的说法,认为其“在上文微嘘短叹后,把心里的忧伤痛快地发泄出来,便陡然煞住”。对于本诗叙事、抒情视角的争议亦是它在艺术特色上独特的魅力,使它有了超越个体限制,超越时间的特性。不同时期的不同的人,同一个人在生命阶段的不同时期,读此诗或都会有不同的理解。而无论如何理解,都无改乱世之中男女之间的相思,和生离死别之痛。

对面落笔:生离亦死别

对于本诗的争议,笔者更倾向于诗人以女子视角抒情叙事,就诗的本身而言,本诗在根本上为一首闺怨诗词,表达的应是女子对男子的思念之情,“环顾望旧乡”的是男子没有错,但是女子想象中的男子,诗人在此运用了对面落笔的手法,将女子心中的思念反化为男子对女子的回望,女子并不知道男子现今在何处,做何事,但她对男子的状态和心境进行猜测,将自身的思念安插到男子身上。思念如此之强,甚至期望对方也在思念自己,让情感表达有应有回,更加的立体深入,正与“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相同。或许女子只能以此排解内心的思念,聊以作慰了罢。

对面落笔,通常出现于视角受限的个体表达情感的描写中,这一类受限可以是离别,亦可以是死别。在悼亡诗中,对面落笔的运用格外频繁,因为生与死的界限是无法跨越的,这一种限制使得仍存于世上的人对逝去的人有着无尽的想象,站在死去的人的视角看自己,亦是对面落笔的一种主要呈现方式,《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尘满面,鬓如霜”从对面落笔,想象着亡妻视角下“我”的形象,更使人肝肠寸断。而《涉江采芙蓉》中的对面落笔,在某种程度上亦隐约中含有至死无法相见的预示。与诗末“忧伤以终老”相呼应,预见着分隔两地的两人已经意识到有可能生离终将归于死别的结局,使得哀愁更上一层楼,蒙上了死亡的阴影,更加与诗篇开头的明丽景象形成反差。

结语:

这是一首乱世中的闺怨诗,亦是一首人生苦短的悲歌。想象与现实,美好与绝望交织,共同构造出东汉末年底层文人的心境。相思而不得见的题材滥觞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但在不同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下呈现出不同的境界和形态,《涉江采芙蓉》亦是独特的存在。“浅而能深,近而能远。”是对其艺术特点的最佳评价。在短短一首诗中,塞下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寂寞,塞下了男子对爱人决绝的思念,更塞下了乱世中所有游子思妇的离情别恨。言简义丰,将叙事与抒情进行融合,其间又隐隐透出生命意识,在对《涉江采芙蓉》进行鉴赏上的建构时,不可仅仅看见浮于表面的事物和情感,亦要结合时代的背景看见诗人独特的心境,更要探索隐藏在词间句中的传承与创新。就是这样一首承前启后的佳作,替世世代代的人们抒发着离愁,它贯穿于人们的过去与未来,贯穿于过去、现在、乃至将来的游子与思妇。她手持芙蓉,立于水边,思远方之爱人,盼望他的归来。他立于高地,望故乡之爱人,盼望能归去相聚,他们立于历史的长河的两岸,将永恒于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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