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是一切的起点,它与终点相对,在零度之前,没有存在,在终点之后,也将没有存在。史铁生曾说,“想念地坛,就是不断地回望零度。”他将地坛视为零度,因为地坛是他时时刻刻都会回望的人生起点,是承载了他十五年光阴的园地,也是寄存了其纯粹灵魂的地方。在《我与地坛》一文中,史铁生以平淡的语调缓缓道来在地坛发生的故事,他用诗意的眼睛观测着冬去春来,用思辨的头脑冥思着此时此刻,用伟大的灵魂探索着生命路径,在零度之处,找寻人生的终点,而荒诞是一个新的发现,“无论何时何地,必都是荒诞领你回到最初的眺望,逼迫你去看那生命固有的疑难”。去发现荒诞,就是去发现生命,而世间看似无法理解的对立便是荒诞的零点,一切都将从这里出发。
一、宁静与欢欣:平淡的语言下欢腾着生命的动力
散文与其他文体的不同体现在其表达形式以及主旨指向性的标准特殊性上,它往往选择采用记叙、议论等多种表达方式,篇章大多具有多样的结构方式,而优美形象的语言更是其主要特征,通过这些手段来达到指向作者或者普遍的人的生存状态或心灵状态的主旨的目的。《我与地坛》作为史铁生先生的代表散文,不仅以其独具一格的语言进行着对于生命意义的探索,同时也典型地展现了他的创作风格,即温和而有力,简洁而深沉,诗意而又蕴含着生命的勃发。
不过,平淡只是语言的表面,实际上,它还是跳跃着的生命的外化表现。
“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是先生对地坛这一座古园进行的评价。“荒芜”印证了地坛的荒废多时,这是从时间的角度进行的客观评价,而“不衰败”又是从自然的角度出发:嗡嗡作响的昆虫,争相竞发的草木,欢腾活跃的自然正是给这个偏僻的古园带来了活力,鲜有人逗留的地坛却挽留住了一群渺小的生命。先生眼中的地坛是这样的充满生机与活力,杂乱的藤蔓,衰老的柏树都还是茂盛着的生命。可细想,若有人不小心踏足于此,也可以和先生一样发现地坛的生命力吗?少了那无数次的驻留,少了那仔细观察的细心,少了那与地坛心心相印的灵魂,众人怕是只能见古坛之“荒芜”而非“不衰败”。在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的背后,是先生与地坛相应,正如“地坛在我”,不完整的身形虽是“荒芜”,但一颗坦然的,向上的,乐观的心永开不败,“不衰败”才是“我”之生命。
“人,诗意地栖居。”栖居在地坛里的灵魂总是不会放过这里的一丝一毫,史铁生先生寄放在此处的光阴都成为了绘摹的画手,冬去春来,四季轮回,这里创造出了无数个动人的比喻,造就了诗意的生命表达。如何去描绘四季呢?先生是这样的:“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春天是明朗的,所以鸽子的哨声来代替春之清爽;夏天是活跃的,所以将蝉鸣化为蝉歌,将杨树的叶声响化为对蝉的嘲笑,以动态化、拟人化来表现夏之活力;秋天是萧瑟的,所以让古铃唱出秋之寂凉;冬天是肃穆的,所以啄木鸟是它的使者,几声啄木声衬托出冬之肃静。先生斟酌其词以表其态,短短几句,却精确把握住了表达意义的核心,同时,他的比喻又不拘于抽象,具象的事物让这种比拟显得更加地生活化,形象化,让人容易在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四季流转之图。这幅图上有正在飞翔的鸽子、在歌唱的蝉、随风飘扬的风铃等等,这些动起来的正是地坛具有的自然生命,他们是四季的象征,也是四季存在的意义。
再来看另一种四季:“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这一系列的比喻是系联起来的,正如春天里的呼喊,夏天里的细雨,秋天里的土地,和冬天里的烟斗,这是先生梦中的四季,而梦常常是紊乱的,所以像是蒙太奇式的镜头中隐藏了四个片段的联系,像是现实生活中春夏秋冬的交替,像是四季轮回所代表的生命的亘古不息。这不仅仅是片段的描述,而是用具象的比喻表现出自然的生命、人的生命的一种轮回,它代表着循环的生命力量,代表了放之于宇宙之大却依旧不灭的生命之光。
寥寥几言,短短几句,史铁生先生平和而又简洁地诉说着他在地坛的故事,不要被平淡的语言蒙蔽了思考,细读后慢慢品味,用自己生活的感知力区感受藏于文字底下最真实的情感与欢跳着的生命,无论是地坛中的自然,还是栖居于地坛的人,他们都在宁静的语言中刻下了生命的痕迹,就等待着再次被解读,再次被发现。
二、远与近:过去召唤现在,陌生化为熟悉
《我与地坛》充满了先生的回忆,它的偏僻与荒废具有着使人沉静的魔力。
在这里,更容易让时间变慢,看见自己。先生的无意闯入却为后来生命中的无数“有意”作了铺垫,他有意在宁静的地坛将过去拉回现实,有意重新构建起陌生而又熟悉的关系,有意在这里制造出远与近的模糊界限。这一种对立,是所谓“远”与所谓“近”的相对,远的是现在,近的是过去;远的是熟悉,近的是陌生。
最远的,无非是已经逝去的母亲。
“逃逸而去的我的灵魂/回到千年前那朦胧的时光”地坛似乎具有召唤时间的能力,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它被冠以古代祭祀上天的地坛之名,这个名字隐隐约约地昭示了它存在于历史中的神秘感与厚重感,时间将寄放在这里,可以供后人流溯。
在地坛漫步的史铁生先生被往事的回忆侵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母亲是他记忆的主角,也是他极其想要从过去挽回的人。在他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因面对极大的身体苦难而痛苦不堪的儿子,而母亲永远保持着坚忍与聪慧,她的沉默,她的劝说,她的找寻,都是她对儿子无需言语的爱的证明。她对儿子保持沉默,是对孩子的痛苦的尊重,她对儿子的每一句劝说,是对自己的安慰与向上天的祷告,她的每一次找寻,是永远将孩子放在第一位,关心他安康与否的爱的表现。她极其爱她的儿子,而她的儿子却因为还不具备有看透苦难的能力而暂时无法理解她,也正是因为成长的速度导致的时间差,让一个伟大的母亲的真心永远地留在了地坛的过去里。
在先生的回忆中,母亲的事情只占了一部分,但母亲却依然存在在“每时每刻”。在第一篇小说的发表的时刻,在和朋友讨论的时刻,在现在的自己溜进古园里漫步的时刻,母亲在这些时刻的存在,是被儿子的强烈的思念召唤了回来,实际上也是现在的史铁生被过去所吸引,强大的思念让他极其想要回到过去那个懵懂的自己,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多了些自己被打磨出来的成长,多了些对苦难命运的思考,多了些对母亲的理解。他看见了母亲的背影,他看见了母亲与自己的错过,他看见了当初自己的倔强,他懂得了母爱,可却还是逃不过痛悔的惩罚——这是他已经犯下的罪孽。而当他再次回到现在,留给他的也只能是长长的悔恨。在清晨时分,他突然想起“母亲已经不在了”,在傍晚时分,他又想起“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在最后黑夜降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母亲已经不会再在这个古园里寻找他了。母亲已经离开了,那么就是时候回到这个充斥着思念与后悔的现实中来,也许一生都无法与当初的那个自己和解,那就尝试着在这个世界里找寻她的踪迹。
在先生与地坛独自相处的这一段时间里,他的母亲始终没有离开。因为这里到处是她的痕迹,也散落了无数关于她的回忆。先生选择让过去与现在的叙述相互穿插,使过去与现在的界限被模糊,像是破碎的时间被情感所整理到了一起,远的不是过去,近的也不是现在,他在当下经历,也是在过去懂得,而唯一在片断的历史中不变的,是母亲对他最纯粹的爱,它连接起了所有的时间,让所有的过去与现在拥有了意义,也让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然而,最近的,无非是寥寥几次相遇的陌生人。
“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些时候比任何关系都要疏远,在一个不适宜互相开口的场合是更加如此,在这些时刻,沉默是常态,而互相拉近距离是鲜见的。不过地坛中却不缺来来去去的人,他们组成了《我与地坛》中的一部分,与先生的关系或陌生或熟悉,而因为一位观众,他们的故事在这里拉开了剧幕,也正是因为时间的魔力,关系从陌生变得熟悉,又因为时间,从熟悉变得陌生。
这里有关于奋斗的故事。先生的朋友遭受了许多人生的挫折,被打压,被不平等对待,长跑作为了他排解苦闷的方式。他就常常这样绕着园子里跑步,渴望着被关注,盼望着被正名。而当他屡次遭受挫折,他几乎绝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从青年变成了中年,即使最后得到了自己长久期盼的东西,但他只是“苦笑一下什么也没有说...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该有多么无奈,才是只苦笑片刻?该有多少苦难,面对成功,也只是平静的叙说?那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才能将对人生的仇恨化作生活的动力,在不幸中还是坚持奋斗?“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在面对无可言说的挫折与打击的时候,活着也需要莫大的勇气。“我”熟悉那位正值青年时期的朋友,而对在人生种种之后,早与这种属于青春的激情疏远多了的他,也就有了无论是地理还是心灵上距离的陌生。
这里也有关于爱情的故事。他曾见到过一名女工程师,她的步伐在史铁生的眼中总是显得十分独特,“四周的树林也仿佛更加幽静,清淡的日光竟似有悠远的琴声”。这样唯美的描述是属于一个人的一目动情,是属于一个人在心底萌芽的爱慕,在默默的盼望中,对于她丈夫的幻想缓解了距离相隔的陌生,却也带来了真实心碎的熟悉。另外还有一对夫妇和先生一样坚持来到这座古园,他们常常在暮色初临时分来到园子里,穿着古朴如常,相互攀扶,然后逆时针绕园子走一圈。先生是这样说明他和他们之间的联系的:“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老人。”“羡慕”表达了他对这种质朴的爱情的向往,也是他对能够拥有长久以往的情感的人的仰慕,他们可能会注意到“我”的变化,也可能永远不会,但“我”一直看着来到这个地坛,绕着园子转圈,看着他们爱情的细水长流,看着他们从中年变为苍白的老人,从“攀”到“搀”,那种最初的陌生也就在时间的流逝中流失了,熟悉也因为“我”看着细水长流,你们经历春夏秋冬的远距离相伴而代替了陌生的位置。
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与先生邂逅,在地坛迎接到来与承担离去的同时,也许他们也会注意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一直驻足在这里,沉默着,陷入了观察与思考的世界。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故事,也不知道在做自己的事情在其他人眼中有什么意义。地坛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只是一个来处,而对于先生来说,这里可能是一个接口,是灵魂与其他一切相接的出入口。是与人之间的接口,是与爱情之间的接口,是与人类以及人类各种形态精神的接口。地坛中发生着融合,就如,存在变得陌生,离别变得熟悉;失败变得陌生,过程变得熟悉;理所当然变得陌生,素未谋面变得熟悉。
三、生与死:苦难孕育幸福,衰败带来新生
若单凭语言和叙述构思来达到一定的艺术效果,那可能是足够的,但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上的作品,是无法成就“伟大”的。但当提到史铁生先生残缺的身形的时候,人们必然会联想到他伟大的灵魂。而他之所以伟大,在于对生与死的理解已经超出了常人所能及的范围,在于这种看透看懂之后的一种“向死而生”的释然,也正是在于这种释然之后依旧提笔与命运作另一种形式的对抗的勇敢,他用不完满做到了完满,言语生命中的荒诞,解说荒诞的意义,也由此找到了解决人类永恒困惑的入口,可以说,身体的苦难将他在这条叫做“看透生命”的时间线上推到了当代所有人的前面,让他具备了超脱的慨然与高远的视野。他将在《我与地坛》里阐释苦难的意义,看透世界的命运,接受走向死亡的衰退,而又得到生命的新生。
地坛的故事里有一个让史铁生挂念的小女孩,初次相遇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有着漂亮的外表和好听的嗓音的小朋友,而几年过去了,一次意外让“我”再次和她相见的时候,“我”心碎地发现她是一个智力不太正常的孩子。先生下意识的哀嚎,也正是对女孩命运的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命运就是如此的戏剧,如此的荒诞,她所拥有的美丽顿时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女孩所遭受的苦难让命运看起来难以解释,无理由的缘由便是苦难的荒诞之处。而史铁生作为同样遭受了这样苦难的命运者,在他的求索道路上,终于思考出了答案:苦难的存在是因为要有差别,荒诞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宿命论是史铁生生命哲学中一个显著的标志。“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史铁生将命运视为上天安排的剧目,剧本的走向不需要有任何的理由,而安排给谁也是随机的,无缘由的,在这其中的苦难不存在具体个人的指向性,而是对人类整个群体无差别的分配,因此,苦难是必然会降临的,降临在谁身上也是毫无根据的。或许面对这样的荒诞,人们会不断进行着反抗,例如,尝试让瘫痪的腿重生,让不正常的智商变成正常的,让生命中一切的苦难都消失,同时也等同于将这种荒诞从世界中剔除掉。这种尝试是对荒诞存在的反抗,但往往无果而终人们是会在追求这一目标的路上前行着,例如不断提高医疗水平,不断开发更多的新型技术,可是永远在接近终点,远离原点,也始终达不到完全被消灭的终点,离不开不断在生成的原点。
那么,对于无法避免的苦难,意义需要得到解释。“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苦难之所以要存在,是因为世界要有差别,当没有了差别,世界的一切将没有了意义,美将因为没有丑的衬托而不再是美,善良将因为没有卑鄙的对立而不再是善良,崇高也将因为低贱的消失而不再是崇高——坏的会消失,而与之相对立的好的一切也会消失,荒诞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差别世界的无意义。
因此,需要被看到的是,史铁生的宿命论不是单纯的认定命运而不做出任何的改变,而正是看到了人类所具有的局限性,却在坦然接受的情况下,依旧做出自己作为人类的最大的努力,依旧坚持着乐观的反抗——这才是人类的无限性,这才是人类能够具有的永生的勇气,这才是史铁生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看透苦难的荒诞性,它作为生命中的荒诞,是有意义的,它的意义或许就在于常常让我们反顾自身,尊重差别,热爱有限而又无限的生命。
“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与喇叭相像的牵牛花初开与葬礼的号角的吹响正是代表着新生与衰败的对立。我们往往都会认为生与死是两个点,连接他们的是一条线,因此,时间是无法逆转的。而在史铁生的眼中,生命绽放的时候死亡就到来了,正如死亡降临时,生命也就产生了,在生物意义上的死亡却带来了另一种意义的新生,这种新生证明了生与死之间的关系并非是线性的,而是存在着回环的实质成分。人也不再成为一个个的节点,而是作为人类的整体不断地在历史时间线上从零度走向一个终点,再次成为另一个零度走向另一个终点,而终点的前移,正是人类群体的进步。
这是一种从自我生命的荒诞中解读出的超脱,这种超脱脱离了个人的有限,而选择投身于宇宙中的无限,选择拒绝终生禁欲的逃避而选择接受永无终途的欲望,选择不成为个人的“我”,而成为宇宙的“我”,这便是“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内蕴。
人类的永恒会在这种生死轮回中得以实现,当夕阳落下,旭日正在上升,当衰败来临,新生正在开放,“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的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记”,一切尘世之名都可以被磨灭,而一个“我”将永远拥有存在,既是生也是死,既是零度也是终点。
一个个平凡又不平凡的人赋予了地坛以意义,一件件不深刻而又深刻的故事构建了史铁生的生命哲学,一种种苦难作为生命中的荒诞给予了生命以意义。言语生命中的荒诞,是史铁生先生灵魂的探索的归途,也是他灵魂出发的起点。正如真理与谬误是对立的,现实与虚幻是对立,生与死也是对立的,在我们认知的世界中,肯定对立的对立面是荒诞的,对立不可能发生融合,但轮回的存在却让荒诞也不再是荒诞的无意义,因为真理可以成为谬误,现实也可以化为虚幻,生也可以是另一种意义的死,去思考生命中的荒诞,就能触摸到生命的真正的意义。“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人将永远在前进的道路上,也永远在回溯的道路上,永远在追求生命,也是在追求死亡——人类的永恒性也在此,人类的亘古不息也正是在于此。
那么再次去找寻生命中的零度与终点吧:“惟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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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审编辑:严新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