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是布莱希特叙事剧的代表作,这部剧在情节、结构和人物塑造等方面将陌生化理论付诸了实践。对剧中陌生化理论的应用与效果进行分析,能更加深入了解作者创作此剧的意图,亦可以为了解布莱希特叙事剧的艺术特点提供新的视角。
关键词:陌生化;剧本;应用;效果;历史化;审美;受众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1898-1956)是20世纪德国文坛上举足轻重的剧作家、诗人,他深入研究过马克思主义,提出了戏剧创作中的“陌生化理论”和“叙事剧”概念。《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是他的重要剧作之一,践行了“陌生化”理论。戏剧描写了一位母亲和两儿一女在战争中的遭遇,宣扬了“若要同魔鬼共进早餐,必须要有一把长勺子”的理念。
一、陌生化理论的再认识
传统意义上的亚里士多德式戏剧一直在对真实幻觉进行无限追求,19世纪以来,舞台装置和舞美越来越完善,自然主义开始兴起,法国戏剧家让·柔琏所提出来的“第四堵墙”的概念也越来越深入人心。第四堵墙的存在将演员与观众隔离开来,这堵墙对于演员存在,对于观众而言是透明的,它为创造剧场中真实的舞台幻觉而存在,侧重借助动作、冲突等手段制造艺术幻觉,煽动观众激情,使之沉迷于戏剧情境之中,产生情感共鸣体验。
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对戏剧理论和创作进行探索的布莱希特,对以《奥赛罗》为代表的传统戏剧发起了攻击。在他看来,《奥赛罗》这种剧本只是体现了“嫉妒”作为性格缺陷成为了悲剧根源,并没有揭示种族、历史和社会的内涵,“在观众中引起的效果就要可怕地被减弱了。”认为第四堵墙完全没有必要。
1928年,布莱希特提出了叙事剧的概念,叙事剧的任务就是要用艺术的手法对观众进行政治的启蒙,运用历史辩证法揭示社会的规律,提高观众的认识,教给观众理解和分析现实生活中复杂现象的能力,从而使戏剧作用于现实。1936年,布莱希特的《中国戏剧表演艺术中的陌生化效果》问世,在文中,他认为“一种新的戏剧为了完成它的社会批判作用和他对社会改造的历史记录作用任务,陌生化效果将是必要的。”——这是布莱希特的“陌生化”理论与俄国形式主义中陌生化手法地最大区别,前者的陌生化理论为了减少观众与戏剧的情感共鸣,引发观众思考,让戏剧得以作用于现实,推动社会的变革,而后者将陌生化视作一种艺术本质的表现手法,认为艺术作品独立于现实,通过陌生化来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从而“立起艺术作品自身独立的本体世界”。想要实现叙事剧的任务,就得将观众对传统戏剧单纯享乐式的欣赏转化为积极欣赏。为了让观众“带着清醒的意识被引进他生活的现实世界里来”,布莱希特创立一种方法,并把它称作“陌生化效果”或“陌生化技巧”。按照布莱希特的定义,陌生化就是“把事件或人物那些不言自明的,为人熟知的和一目了然的东西剥去,使人对之产生惊讶和好奇心。”“陌生化就是历史化”,“把这些时间和人物作为历史的,暂时的,去表现。”
二、剧中陌生化理论的应用与效果
1938年,希特勒集三权于一身,他采取了一系列强硬手段来实现其扩张野心,西方一些资本主义国家为了保全自己与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但又向德国贩卖钢铁,供其制作武器。布莱希特意识到了战争迫在眉睫,为了告诫西方各国,不要幻想在对德买卖中发战争财。1939年年底,他在瑞典流亡期间,创作了这部为反法西斯斗争服务的《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这部作品以约翰·路德维格·鲁内贝里的《洛塔·思维尔德》和格力美尔豪森的《痴儿历险记》为蓝本,讲述了一个在德国三十年战争背景中随军商贩安娜·菲尔琳的经历,她的两儿一女先后死去,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这部剧在情节、结构、人物形象和语言上面都比较清晰,较为全面的展示了陌生化理论的审美意义,起到了引发读者思考、作用于社会现实的作用。
(一)情节的陌生化及其效果
布莱希特为了实现陌生化效果,在情节上有意跳跃,使得情节不是连续展开,也没有按因果律进行发展,而是分开进行。他推倒了第四堵墙,使用了跳跃式情节,并且带来了开放式结局,给受众留下想象空间,这种叙事是反传统的,给受众带来一定的陌生化体验。
在《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中,大儿子哀里夫只在第一幕和第二幕出现,而后的第三幕叙述的中心放到了二儿子施伐兹卡斯身上,重点讲述他的经历和遭遇,而哀里夫只字未提。这样的情节跳转,使得剧场和剧场之间关联几近于无,布莱希特并不在乎逻辑上的因果联系,他着重展现了在大历史背景下的小人物的命运,以期通过“历史化”来实现“陌生化”。这种跳跃式的情节,能够使受众中断那种可能产生的真实幻觉。剧本各个部分都有自己的高潮,让受众的审美感受不在一条直线上进行延展,而是到了一定时候进行分叉,让受众的审美体验达到一定高潮之后又“重头开始”,带给受众新颖且陌生的审美感受,出乎接受者的意料,在新的一幕感受“陌生化”,增强受众的理性认识。这种跳跃式的情节,突破了三一律和亚式的悲剧模式(展示部——转折部——高峰——突变——灾难),每一节并没有环环相扣,在情节和结构上较为独立。这种跳跃,使得全剧的节奏变得更加舒缓,也是在这种分散和跳跃中,受众的感性审美体验得以中断,真实的幻觉也因之消解,每一跳跃幕的开始,几乎都可以引起作者陌生化的体验——让读者的审美感受重新开始。
除了在跳跃的章节,剧本还有共时性的场景。在剧本中,很多地方都有两条故事线同时发展的场景,布莱希特力图通过这种方式推倒第四堵墙,提醒受众这是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是戏剧,是历史化的,以期实现陌生化。在第二幕中,大胆妈妈在和厨师讨价论价同时,将军在和哀里夫庆功;在第三幕中卡特琳在打扮自己的时候,大胆妈妈和众人在车后谈论政治。在大胆妈妈日常的琐碎生活中,许久未出现的大儿子突然立了战功,一个普通的、依靠战争过火的女人河南人大谈政治,这些都一定程度出乎受众的意料。毫无关联的情节使也得受众站在了全知视角,少了陷入真实幻觉的那种盲目性,可以以更加理性的角度、更加清醒的头脑来对戏剧进行艺术审美。
全剧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以为哀里夫还活着的大胆妈妈又拉着车跟着联团走了,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给受众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大胆妈妈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她知道自己的孩子都死了之后会如何过活,战争使得她家破人亡,战争能给大胆妈妈带来什么——又能给“现在”的观众带来什么?这些都是受众不禁要想到的问题,开放式的结局,大胆妈妈中未来命运的“为人熟知和一目了然的东西剥去了”,使得观众对大胆妈妈的命运走向有了更多好奇。陌生化手法使得人们思索战争的危害,而不只只是透过第四堵墙和剧中人物感同深受。
(二)表达的陌生化及其效果
“陌生化就是历史化,把事件和人物作为历史的、暂时的去表现。”为了让受众远离真实幻觉,布莱希特在设置悬念结尾的同时,还在每一幕的开头说明该幕的故事梗概,让受众减少对故事情节的好奇,给予其从已知的角度对故事情节的发展进行冷静思考的可能,让观众消解了对于情节的过分关注,以消除受众过分跟随情节的发展而陷入一种与剧中人物产生巨大共鸣的情况。在剧中,第一幕开头写道:一六二四年春天,渥克森斯契拿将军为了进攻波兰,在达拉尔纳地方募集士兵。出名的“大胆妈妈”——随军做小买卖的女商贩安娜·菲尔琳丢了一个儿子。第三幕开头写道:她的女儿和篷车被救了出来,可是那老实的儿子却死了。第八幕开头写道:大胆妈妈的勇敢的儿子由于他过分的英雄行为落得一个可耻的下场。十一幕开头则写道:石头开始讲话啦。大胆妈妈失去了她的女儿,一个人独自继续拉车。战争还是长久不能结束。在这些开场语中,布莱希特没有设下任何悬念,要么介绍故事发生的背景,提醒受众这是一幕发生在过去的事,着重强调这个故事是独特的,大胆妈妈一家的遭遇是历史化的。要么是把那一幕最为重要的情节介绍出来,减少受众对戏剧的感性投入,反对造成幻觉,在受众已知结局的基础上,情节和人物的具体发展是受众不能预测的,这种已知上的未知在增强陌生化的同时,也能够让受众看到这个人这样那样,原因在于环境使然。受众从介绍中已知的过程和结果与戏剧具体情节的发展分属不同时空,造成“现在”与历史的时空交错,这种交错,亦能达到陌生化的效果。这种处理意在让受众明白戏剧与现实是有距离的,戏剧不可能将过去完全重现,“现在”欣赏戏剧发生的事,只能将其视作已经发生的历史进行审视,而不是感性地投入其中,才能够对历史的本质进行把握。
除了“前言”的剧透之外,布莱希特还在剧中通过插入歌谣来实现陌生化效果,大胆妈妈唱的歌谣与对话相关,但是更多的是站在一个更为宏观的视角,发表一些带有寓言式的看法,当事者变成作者甚至半个上帝发言,这种意料之外的身份转变也能让受众感到陌生化,使得剧本呈现一种新的面貌,从而引发受众思考。大胆妈妈在第二幕唱道:
走开吧,聪明点,
你们怎能抵抗坚冰!
……
女人听言告士兵:
啊,不听智者劝,不听老人言
悔恨就在眼前。
……
啊,不要太锋芒,锋芒要遭殃。
……
女人又对士兵说:
你们像烟一样消逝!
温暖也随着散失,
你们的事业温暖不了我们!
……
女人向着士兵说,
啊,不听智者劝,悔恨在眼前!
这暗含了作者对西方各国不要参加到与德国相关的事件中的劝诫。
第四幕中,大胆妈妈唱《大投降之歌》:
人们想:由上帝摆布吧,
倒不如任其自然!
……
我看到许多人直上云霄,
没有一颗星对他们嫌大,嫌高。
但等到他们堆山的时候,
却受不了一顶草帽的重量。
这暗含了作者告诫西方各国不要太贪婪,否则到了最厚会连“草帽的重量”都承受不住。
第七幕中,大胆妈妈唱:
你若担受不了战争,
胜利也就没有你的份。
战争不过是做买卖,
不用乳酪,却用子弹。
……
有些人想要寻找自己不能有的事物:
他想狡猾地挖个洞隐藏,
却给自己掘了过早的坟墓。
我看见许多人碌碌奔波,
匆匆想找个安息的地方,
一旦他躺在里面,
就会反躬自问,
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忙忙
这暗含着作者对于战争的思考:你若不能用子弹承受战争的危害,那你也不能享受胜利,西方各国攫取本不属于自己的、与德国交易的利润,只是过早的给自己挖了坟墓。
在第十二幕中,大胆妈妈唱道:
带着幸福,带着危险,
战争,它一直在延续。
战争,它延续一百年,
小人物哪能得到利益。
这暗含了作者希望受众在欣赏本剧是应该思考的问题:战争到底给人带来了什么?这些歌词在剧情的基础之上、在对话的进行中出现,给观众带来陌生的审美体验,也站在了更高的视角,涉及到了情节之外更为广泛的因素。在剧情的发展中插入歌词,可以让受众在情节的发展过程中暂时抽身而出,从而获得片刻思考的余地,而这些富有寓意的歌词也使得大胆妈妈对于战争的思考也不仅仅局限于剧中人物,而是辐射到了所有受众。对于有关战争思考的处理,布莱希特也并没有牵着观众的鼻子走,而是用较为含蓄的方式借大胆妈妈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战争的思索,这种“凌驾”于剧本的歌词,拉大了受众与剧情之间的距离。大胆妈妈似乎推倒了第四堵墙与受众进行交流,作为一个依靠战争生活的人对受众进行劝诫,使受众对于戏剧得以产生一种陌生的体验。这些歌谣从一个物外的角度,让人们“得以在和事物保持距离的情况下客观地审视这个陌生的世界,因此做出全面的评价,而不陷入主观的取舍和片面的判断之中”。
(三)人物的陌生化及其效果
在剧中,除了结构和表达方式的陌生化,布莱希特在塑造大胆妈妈这一形象时也很好的运用了陌生化理论。在布莱希特那里,“戏剧艺术被赋予了一种科学的世界观能够展现社会生活及其历史发展的真实面貌成为人们认识自我、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有力武器。”布莱希特反对单一的走向,重视社会、历史、民族的偶然性对人物造成的影响,主张人物命运由各种各样的因素而改变,在各种干扰因素中产生“反转”。这种没有“从一而终”的既定走向,超出了受众的心理预期,甚至和受众的既定结果大相径庭,从而造成一种陌生感,又在这种陌生化的感受之上,引发受众的思考。
大胆妈妈是一个因战争过活的商人,也是一个因为战争二家破人亡的母亲,她这种分裂的遭遇源自战争的不确定性和多变性。大胆妈妈依靠战争存活,并且依靠战争养家,这种做法从道义上而言是极为不道德的,甚至当她的二儿子和小女儿都相继殒命之后,她还是来这车对联团说“带我一起走”。战争夺去了自己孩子的生命,受众大多或许认为大胆妈妈会因此远离战场,但她最后还是跟着军队走,这无疑与大众的心理预期相悖,呈现出一种陌生化效果,使得观众不得不对大胆妈妈的所作所为进行思考。对于战争,大胆妈妈表现出矛盾心理,当瑞典国王阵亡时,军队一度传出战争即将结束的消息,大胆妈妈一方面表现积极,说“纵使我破产了,我还是高兴和平的。至少我也算带着两个孩子活过了这次战争。”另一方面他又对战争的结束表示失望和哀叹,她说“和平折断了我的脖子。我听了牧师的话,最近刚进了货。现在什么都完了,东西卖不出去了。”在身份上,大胆妈妈也是矛盾的,她一方面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对于卖鸡斤斤计较,知道自己儿子立战功以后更是坐地起价;面对受伤危重的人需要救助时,也极不情愿拿出自己的货物来止血。另一方面她又有着母性的光辉,她积极争取大儿子不去参军加入前线,又情愿卖掉全家赖以生存的车去赎施伐兹卡斯,虽然还是在讨价还价中失去了儿子——她作为一个母亲,失去车子的她必须为全家人的生计考虑,二儿子的死归根结底是战争导致的。当随军厨师想带着大胆妈妈过上安定的生活时,她为了女儿又放弃了这一个机会——为了钱失去了儿子,为了女儿放弃了安定的生活,大胆妈妈的矛盾性进一步凸显。在生存和道义之上,大胆妈妈是一个弱英雄,具有一定的分裂性,她身上的这种矛盾和分裂,极大地强化了受众的陌生体验,让受众对大胆妈妈的认识感到熟悉但又陌生。布莱希特希望这样去考验受众对于大胆妈妈的评判,让受众不得不去思考,从而起到叙事剧的作用。
总结
布莱希特曾明确表示,“要与一种习惯决裂而去整个采用另一种艺术表现 方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胆妈妈和他的孩子们》中,他采取了陌生化手法并达到了一定效果,但也没能完全摒弃共鸣,对于大胆妈妈的遭遇,受众也不可能不产生怜悯。布莱希特的陌生化理论是为了使戏剧完成作用于现实的任务,在当时那个阶级斗争激烈的年代无疑具有积极意义,但在现在看来,完全拒绝共鸣无疑是有些偏狭的。可无论怎样,他那种辩证的、敢于对戏剧理论和实践进行探索的实践精神,是不朽的,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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