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雨纷纷，返校路上瞥见湖中有雨丝搅乱白云。拎着繁重行李拖沓着回到寝室的路上，接到了奶奶的电话，匆匆道了句平安就挂了电话。那个时候我在想：怎么秋初，雨就这样的凉。直到真正平静下来，感受到胸腔肺叶的翕合，我才缓慢地觉察——怎么我桃李年华初至，奶奶的声音却苍凉的像秋天的雨了。 秋天的雨代表着分离，代表着冬雪前的又一场寒。与漫天大雪不同的是，雪是迅疾的飘落，遮盖住漫山遍野的绿意，凶恶地带来冰冻与寒冷。而每当被秋雨淋湿，带来的都是它蜿蜒着一点点浸入衣衫，渗到骨子的寒。这场秋雨，才是我终于意识到的年岁翩跹。 我记得我们上一个拥抱，在上一个冬天。她问我在学校里过的好不好，是否吃得饱穿的暖这些，说了没几句就让我快些和爸妈回家，别冻着自己。我那个时候没注意，没注意拥抱时呼出的白雾如同蜿蜒俯趴在我颈侧的小溪，是生命与岁月的长河。我太久没有给奶奶念诗了，不论生的、死的、卷信纸或者墓志铭，我不再如同儿时一般幼稚地诉说我所经历的一切，而岁月却在沉默里日复一日地推着你老去。最让我想落泪的是，夕阳将落日，念起青山时。奶奶接受了自己的衰老，却依旧希望能再坚持陪家庭更久一点，依旧用比恒河更广阔的宽容安抚着每一个家中的游子。生活的大变动，身体给你带来的苦痛没有带给你恸哭，我从未听过你用嘶哑的声音倾诉，更从未觉察你藏在生活棉絮里偶尔外漏的哀愁，我印象里，奶奶只是倾听。像秋天的雨一样，倾听来自初春的生命力，倾听我。 儿时家境一般，爸妈都在外为工作奔波，我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盛夏时节我和奶奶的娱乐便是坐在青樟树下，樟籽做棋，枝叶为荫，一年一年恍恍过去每一个盛夏。那个时候奶奶总是一只手拨弄着樟籽，另一只手摇着蒲扇给我扇风。奶奶说“苗苗最乖喽，奶奶最喜欢宝宝”。夏风在巷口吹的狠了，奶奶就给我挡着些风，拉拉我的衣服叫我莫要贪凉。春天的时候我们就去河边，爷爷在还清澈的河里给我捞田螺，奶奶会坐在旁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说“这是牵牛花呀”，“这是什么宝宝认不认识？”日落余晖洒下的时候，我们追逐着影子，那个时候的我想，我和爷爷奶奶会一直这样幸福，一直陪伴。冬天的时候奶奶身子骨也还硬朗，会在饭后给我织毛衣，大红色的，奶奶说火焰一样的红色毛衣在太阳晒过之后穿着特别舒服，会熨贴我的整个冬天。 可是记忆里，唯独最缺乏有关秋天的回忆。因为我总是在秋天时开学，一次次去离家更远的地方，离家的时间一点点拉长，我的家究竟变成了港湾，还是旅馆？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秋天的雨萧萧而落，奶奶的头发，如雪花银白，如同被孤寂的月河一天天浸染。诗中的思念与老去都好像富有诗意，但是现实的时间却不是富有诗意的过去的。海子在《雪》中写“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妈妈的屋顶，明天早上，霞光万道。我要看到你。妈妈，妈妈，你面朝谷仓，脚踏黄昏，我知道你日渐衰老。” 奶奶，我知道了你日渐衰老——在等待的时光里。 奶奶家阳台上有摆着饼干和零食的罐子，雕花的木柜门在小时候还是油亮的，读到中学时推拉柜子门就会“吱呀”一声，每当奶奶听到这个声音都会笑我“我们家又来小老鼠喽。”印象里这些罐子我都是一拧就开，每次抱着拧开的罐子大喊一声“我是大力超人”都会引得家里人发笑。直到高中时期，大力超人不爱吃这些零食了，月假回家时奶奶总是会在腰上的围裙上把手擦干净，再拿好几罐零食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宝宝，吃不吃这个？”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才逐渐发现雁过无声、岁月留痕，奶奶的手腕和关节开始因为阴冷的雨天而发作疼痛，爷爷的背也佝偻下来了，尽管我力气已经够大了，他们依旧帮我“松松盖子”，想继续做我童年的英雄。 我突然痛恨起自己来。在他们已经快衰老的不成样子的时候，我才初初发觉流淌在我们祖孙身上的岁月。而他们有关我的记忆，却在漫长的记忆里刻骨铭心——幼儿园时下午吃水果，我留了一颗最大的荔枝带回家给奶奶。这件事情过去十五年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却依旧是奶奶记在心里，时常与家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奶奶总会说“孙女最爱我了，她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我被浇灌了太多的爱，才从幼苗长出枝桠，慢慢长成笔直的树。可是现在，浇灌我的井，在枯萎了。 奶奶家楼下高高的青樟树被砍掉了，那片横亘在我的盛夏的树荫悄无声息的消失了，那些青翠可爱的樟籽再没有做过我的棋子。偶尔路过河边，那里也只有几艘渔船悠悠划过，夕阳没有照映出祖孙三人的倒影，只是静静地，与河水一同流淌。儿时的毛衣我早已穿不下了，奶奶的手指关节因为南方天气湿寒也渐渐肿痛，拿不起毛衣钩针了。印象里那个硬朗可爱的小老太，现在也有些蹒跚了。 南方秋天的雨啊，再宽容些吧。别再淋向佝偻的他们了，别再浸入他们的衣衫骨血催着他们老去了。淋向我吧——让我在冷天里也做一棵柳树吧，在初生的春风里抽芽，在冰封的冻河临岸处开花，我想用柔软的枝条陪伴着佝偻的他们，坚韧地度过每一个四季。
（一审编辑：李林林）
（二审编辑：邹佳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