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兰路边走着，清甜的桂花香钻进鼻子里。有老奶奶蹲在树下卖着烤红薯。她看我盯着她好一会儿，以为我要买热红薯，热情地向我挥手示意。恍神间，还以为是我的老高在桂花树下向我招手。

老高是我的奶奶，她姓高，但是她一点都不高。如果要把我的记忆匣子层层剥开，她是藏在最里面的那个人。

她很喜欢牵着我的手在田间散步，从小就是。刚开始是为了教我好好走路，后面两个人的散步竟也成了一种习惯。我的小时候，就是由许多帧乡村黄昏的图景组装而成的。

夕阳映射着老高和我，一大一小的身影总被拉得好长。那个时候的她又高又大，我小小的，跟着她走，旺财跟着我走。旺财声声的吠叫，蛙也叫地杂乱无序、高低起伏。余晖迟迟不落，给人“那一刻即是永恒”的错觉。这时候我总有一种无比踏实的安全感，拉着老高的袖口，而后她粗粝的手掌用力地紧握我，就这样跟着她慢悠悠地在田野里四处游荡。

老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让她引以为傲的老桂花树，她很喜欢那棵陪了她二十年的老桂花树，洗菜、杀鱼、和邻居闪经，都在那棵树下。

那个被我撞见的夜晚，她也是在那棵老桂花下。深秋的夜里，我看见她在为我搓洗衣物。当时正好桂花开满，花香充盈了院子和鼻腔。月光疏朗，映着她的鬓角，小花不时飘落做她的簪花。老高在树下蹲成圆圆的一团，双手浸泡在深秋的井水中，有节奏地搓动着，看见我盯着她好一会儿，以为我催她睡觉，向我挥手说“马上就好”。

似乎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她。月光下，她在不经意之间变得好老。背佝偻了，腰不直了，脸上的褶子裂开了，额前的头发已因多次染黑又变白的循环而斑驳，就是那个时刻，我并不觉得她高了。

反而是我在花开花落中越来越冒。

夕阳依旧映射着晚饭后的我和她，依旧是漫无目的的溜达，彼此的影子依旧是很长，但一大一小的对象置换了；我依旧喜欢她牵着我散步，她也依旧紧握我，但我能感受到，那双手不再那么有力了。

我和老高之间的栅栏似乎越来越多。曾经繁重的学业，如今地理的距离，还有母亲与她争吵时的泪滴，都让我离她越来越远。好像好久没牵着她散步了。

可当我奔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想到最多的还是她。光阴改变了我和她很多，但总有一些联结是永恒的。时间也教会我很多，但也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太多的无从得知。她一个人经历过多少个夕阳？她会在屋前桂花满地的时刻期待着我的看望吗?她是否在孤独地老去?

当我欣喜于学校表彰时，当我沉醉于与同龄人的欢声笑语中时，她是否一个人和来福（旺财的儿子）在田间晃荡，心心念念着我呢？

当她一个人在菜园佝腰时，是否会怀念以前小孙孙总围着她问“这个菜叫什么名字噢”的时光？

她陪着我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她攥紧我的手一次又一次，她深夜为我搓洗衣物的声音仍尤为清晰，她在我需要她的时光里从不缺席；我却没有陪她与漫长难捱的后半生一起抗争。她总是有需要我的时候，她从不主动说，我也总是不在。

高考数学的压轴大题在经历过无数题海后，也变得有迹可循;近似玄学的自然地理在无数积累后，也变得迎刃而解；可她加速变老与我稳步长大、陪伴越少的方法论，想了好久，仍是无从得知。

“小妹，这个还热得很嘞”，有朵桂花突然跳到鼻子上。好像好久没牵着老高一起散步了，想老高。

（一审编辑：龙思友）

（二审编辑：郭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