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微凉，沿着江边宿舍一直往前走，这是一条三年来没有走过的路。

在学堂坡尽头的岔路口，校区的喧闹突然消失，自觉地与居民区的静谧保持疏离。我正沉浸在黑暗角落里与影子角逐的乐趣中，右手边一片掩盖在百年榕树后的老房区突然让我觉得亲切。没有我父母口中上个世纪的红瓦房那么老，它表现出世纪初建成的恬静也反射当年政策的荣光。米白的外墙有几条巨大的裂缝，是时间在它的身上留下的不怀好意的疤。

老房子对着榕树的那一面，刚好也面对着我，粗壮而繁盛的枝干霸道地跟房子的玻璃做着斗争，似乎马上就要冲破那层透明的屏障伸到屋子里。偌大一栋楼亮着灯的并不多，能让我看得清的角度也屈指可数。顺着枝丫，我注意到靠东边的二楼，闪烁着电视机折射出来的五彩变化的光，我耳边仿佛能听到电视里传出的娱乐频道的嘈杂。沙发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以其典雅撩拨着我。正欲观赏时，男主人突然起身，挡住了我与水墨画的交流。下一秒，他暴烈而快速地推开厚重的玻璃，我似乎听到玻璃发出的痛呼，男人又以与之前不相称的慢动作，吐出一口沉重的蓝色烟雾。隔着几米的距离，我感受到他暴露在外的烦恼，或许是工作不顺心，又或许是家庭纷争。我抑制住想冲进屋子里挖掘真相的冲动，在心中为他的烦恼编写了一百个理由。此刻，我既感激干涩的隐形眼镜能够看得这么清晰，同时又为自己的偷窥感到兴奋而羞愧，我看到过往的行人以怪异的眼光打量着我，大概我一个人站在昏暗路灯下显得可疑。像每一个小偷都害怕暴露，比起被怀疑，我更害怕他们知道我偷窥的心情。我不停安慰自己，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在偷窥我的心理呢？大抵人类都有一种窥视的潜意识，我们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却没法阻止这种探寻秘密的欲望。

我在昏黄路灯的掩护下靠近。男人举着快燃尽的烟，只静默地站着，但忧愁的心情却在他身后织起了细密的网。我看见榕树的叶片几乎要亲吻到他的脸，而男人却冷漠地抗拒着，甚至想拿红色的烟头点燃这片无辜而多情的叶。叶子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窃听了他的心事，我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以偷窥者的身份在他身上寻找共情。我眼睁睁看着他扔下烟头，感到一阵失望，喜欢水墨画的人不应该做出这样违背文明的举动。天色更暗了，男人沉重地凝视着榕树，又或是凝视着我——但愿他没有注意到我。他是否也在窥视着我？我的偷窥是否无意之中成了他烦恼的帮凶？即便是我的密友，我也难以在其悲伤的时候真正与之共情，更何况是未曾相识的陌生人？在他身上我终于知晓，人类的情感永远不能感同身受，否则我会愿意放弃“偷窥者”的身份，只做个真诚的聆听者。

等我再看向二楼，窗帘已经拉上一半，人影与灯光一并暗去。我低头看着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屋里的男人或许已经跟烦恼达成和解，或是转身回到更深的忧愁中。最好他也会下楼散步，同我一样享受晚风，欣赏月亮的轨迹。这样我们便可以忘却偷窥与被偷窥的窘迫，彼此来一场浪漫的邂逅。

我借着这一棵狂妄的榕树，借着这一点倾泻的月光，在夜色中为这个忧愁的陌生人书写圆满。偷窥者终于舍得移动脚步，前路便是霓虹阑珊的嘈杂，属于我的安静又一点点离开我。行人谈笑风生，小心地躲避着呼啸而过的摩托，在擦肩与目光的碰触中，或许这其中的某一位是我刚刚窥视和遐想的对象吧。

【一审编辑 邓郁兰】

【二审编辑 陈芳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