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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

来源:文学院在线作者:15级 胡鑫隆
时间:2017-06-18 22:14:27点击:

    在过去的两百年里,或者说在开山祖师司徒玄空立派之后,峨眉就一直以魁首的身份,盘踞于巴蜀的江湖,成了悬在此间所有武林门派头顶的一座高山。司徒玄空的武学天赋太高,纵然在他的徒子徒孙中再没有出现一个才情如他一般的武道天才,但光凭着这位被山那头的中原武林誉为百年不出先天武胎的大高手遗留下的几本手札秘籍,峨眉就没有垮下,反而在其死后愈发的昌盛。可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巴蜀各门派的比斗中,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剑客以无敌的姿态胜过了峨眉的时任掌门。自此,巴蜀的江湖不在是两百年前先天武胎的江湖,而是属于这个背负双剑,默不作声的青年剑侠的。他叫黄山谷,从青城山上来。

    此后的二十年里,峨眉再没胜过青城,“青城剑道,巴蜀无双”成为了这片江湖上新的传说。

    二十年后,青城山迎来了一批新的弟子。

 

 

    青城派门人并不只修行剑术。蜀中多山,山中瘴气太胜,习武之人若是长年累月修行于此难免会落下些隐患,因而蜀地的门派往往分出一脉修行丹道,开炉炼丹以供门人奴仆平日里吞服。

    新来青城的弟子多是经过下山择徒的长老精心选拔的,一般不过百人。这些年轻的弟子除了少部分本就是分配去丹房的,余下的有五年的时间去练习青城派的基础剑诀。五年后,随着新一批弟子的上山,习武有成者被门中长老看中,成为真正的青城门人,其余不合格者会被遣散回乡,以游侠的身份独自混迹于这片偌大的江湖。

    此外,因为掌门黄山谷往往闭关不出,在新弟子上山的那天,老一批的弟子还要举行一场试剑大会,没有门槛也不论生死,仅凭个人意愿参加。掌门会在此时出关观战,替自己选择亲传的弟子,但并非胜过了所有人就会被选中,一切仅凭借掌门自己的意愿。

    何鸿渡混在人群里踮着脚仍难看清试剑台上的情形,几番尝试后,他不得不默默地退了出去,在道场一侧的李树下痴痴的想着往后的日子。和村里很多的孩童一样,何鸿渡对于那些仗剑行走的游侠是颇为羡慕的,一者免去了终日繁忙的乏味农活,再者惩奸除恶后给围观的百姓留下一个飘然离去的背影必然是潇洒的紧。不同于那些世家子弟,同他一般家境贫寒的农家子弟习武的机会是很少的,若不是被哪个门派选为弟子,穷苦人家绝不会养一个不务农活的闲人。更何况没有前辈留下的经验和典籍,寻常人就是在田间傻练上十年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

    何鸿渡曾见识过江湖人士的厉害。那日村东口,恶徒赵四不知缘何触怒了路过的游侠儿。只一个照面,总是提着长刀为祸乡里的赵四就被游侠的长剑捅穿了咽喉。赵四的尸体被村人草草的掩埋了,下土的时候,路过的何鸿渡还能看见赵四那双未瞑目的眼里透出的那份来不及消去的惊讶。起了命案,官府却没有派人来,众人只道是赵四自个儿寻死。江湖上的命案,小小的县衙是不敢管的,若是惹恼了些门派,只怕第二日丧命的就是知县老爷了。

    树上坠落的李子打断了何鸿渡的追忆,一抬头,只看见一个穿黄衫的小姑娘正坐在梢头,一双小脚不停的摇晃,双眼却紧盯着远处的试剑台,一言不发。何鸿渡认得这个叫齐丹霞的姑娘,她是与他一道儿上的青城山。印象里,这位姑娘一路叽叽喳喳的很是喜悦和当下的恬静不甚相符。

    “姑娘……”

    “别同我搭话。”何鸿渡话音未落,倒是被齐丹霞抢着开了口,“本姑娘现下可没功夫陪你闲谈,等去了丹房可就再难见着这一招一式了。”

    何鸿渡惊讶于这位姑娘是怎么察觉自己的,随即明白了她心情不甚佳的缘由。昨日,迎接新弟子的长老已经将众人的去处安排妥当。何鸿渡自是领了衣袍去往剑堂,而这位齐姓的小姑娘则是被分派去了丹房修行。印象里这位姑娘当时闹腾的厉害,指着长老的鼻子骂他诳了自己上山。

    原来下山揽徒的石长老是在嘉定府的一处富贵人家见到了这位齐姑娘,才见着一眼便觉她是个炼丹修行的好苗子,匆忙报上青城长老的身份,恨不得当即送她至青城山。齐家在嘉定也算的上是大户,做着陶瓷生意,对江湖上的这些门派自然是有些了解,听得青城山的名号自然是颇为客气的招待了石长老,知晓来意后,齐家当即同意了此事。原来齐家的老太爷膝下子嗣颇多,并不真在乎一个女子的去留,加之若与青城结下一份善缘,平日里行走江湖,也算是多了一处靠山,便满口答应了下来。齐丹霞这小姑娘倒也不是池中之物,听闻去青城山修行也是心下向往,只可惜石长老不曾与她讲明是上山炼丹,而非练剑,待到上了青城,后悔已是晚矣。

    见此刻齐丹霞不愿别人打搅,何鸿渡也不愿惹人生厌,拾掇了落在身上的果子,不紧不慢的吃了起来。也不知等了多久,试剑结束,场间的长老弟子业已散尽,何鸿渡只听得一声响,转头看见了从树上跃至他身旁的齐丹霞。拍去了衣上的树叶儿,齐丹霞没做停留,朝着丹房弟子的住所直径走去。

    何鸿渡见她仍不搭理自己,没沉住气,问道:“齐姑娘,你若真想学剑,何不求着石长老教你?”

    齐丹霞没有转头,也未停下步子,只是回了一句道:“那些丹房的长老啊,为人不错,炼丹也不错,就是这剑法,实在辱没了青城的名头。剑堂的长老又个个心高气傲怎么肯教我一个女子,若非如此,我昨个儿一闹,这学剑之事也就成了,哪里需得今日在此劳神偷师。”

    不知怎么的,何鸿渡看着齐丹霞远去的背影,心下有点儿不忍,想到这姑娘放着家中富贵日子不过跑来青城学剑,却是事与愿违,心下不知多烦闷,偏得今日还遇见了自己这个入了剑堂的农家子弟,若是自己能助她一助却也不打紧,便冲着齐丹霞喊道:

    “齐姑娘若是不嫌弃,每日我练完了功课可把所学向你演示几番。”

    “你这家伙,究竟是假仗义还是真蠢?”齐丹霞终是忍不住别过了头:“青城门规,剑堂弟子不得向丹房新晋弟子私相授受,违者逐出山门,你居然不知道?再者说了,就凭你每日学的那点儿三脚猫招式,怕还不如丹房长老的,本姑娘又哪里需得你来教。”

    何鸿渡想起自己昨日新至青城,兴奋之际忘了去记那门规,此刻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也罢,若是你有心助我,就帮我弄柄剑来,制式同你练功时用的一般就可以,如何?”

    “要剑的话,你向石长老讨去岂不方便?”

    “他将我骗上这青城山本就是为了让我一心炼丹,若是知晓我练剑,也许一时恼怒当即就把我送回嘉定,那我此生怕就再无练剑的机会了。”

    瞧着齐丹霞那张往日的脸上流露的一丝无奈,何鸿渡久久没有说话。

    大约一个月后的深晚,齐丹霞在这李树下寻到了柄没开锋的长剑。长剑出鞘,折过月光,倒映出她青涩的脸。

    “唉呀,不知哪位师兄失了这柄剑,成全了小女子一桩心事。”齐丹霞对着远处剑堂弟子所住处款款施了个万福。何鸿渡缩在窗下,借着月色,遥看见她笑靥如花。

 

 

    五年的时间,齐丹霞在青城山上无人不知。

    炼丹讲究的是精细,如果所炼的丹药是用以驱虫避蛇的外用丹药,出些纰漏倒是无碍,但若是门人服用的祛瘴丹药,稍有疏忽,丢掉的就是服丹者的性命。

    明辨草石,调配丹方,入炉成丹,这炼丹的三个步骤都需做到不差分毫,故而青城山的丹房总是女弟子居多。

    在草木的分辨上,齐丹霞的天赋被展露的淋漓尽致。入山的第二年,她就已经熟记了青城山上所有的丹道典籍。上面的草木药石随意取出一味,其模样,药性,齐丹霞可以随意分辨出来。

    之后的丹方调配,齐丹霞更是以近乎神通般的直觉自行调配了几样青城上的常用丹药,比例稍异于前人的丹方。在丹方其余长老的尝试炼制后发觉药性竟是犹有过之。

    至于武学资质,丹房的弟子虽然不习剑法,确实能修炼实实在在的青城心法。齐丹霞在修行了不足一月的《抱朴卷》后,已是成功的内观自在,引气入体。不过她志不在此,也就没有再往下修行了。

    可齐丹霞却并非因外这些事情而扬名。青城山的香火虽然并非昌盛了许久,但立派的几百年里,天资卓越之辈倒也不是只有她齐丹霞一人,现在的掌门黄山谷自然不必提,再往前数的几代掌门和丹房的领事长老,天赋也绝非等闲。

    真正让山上众人知晓齐丹霞大名的是那一筐筐每月被丹房仆从挑出,倒至山崖下的海量飞蝗石。起初众人只道是丹房的长老们在尝试新的丹药,故而没有在意,结果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半年有余却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剑堂的弟子私下打探了很久,才从丹房一位口风不严的弟子那里得知,原来这些石头竟然全是被齐丹霞炼废的药渣。

    任是旁的天赋何其异禀,齐丹霞的观炉操火可谓是糟糕地一塌糊涂。她的性子喜动不喜静,怎么肯坐在炉前少则十天多则半月的去看管那炉火,往往未及半个时辰就自顾自的离去了,那里还炼得出什么丹药。

    石长老不愿齐丹霞这炼丹的好苗子无端的荒废自己,勒令她炼丹期间不得外出。结果仍没有什么变化,在一次齐丹霞炼丹时他有意进入丹房一探究竟,却发现齐丹霞正捧着本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峨眉荡魔录》,看的津津有味。如此反复了几次,石长老便心知这姑娘是埋怨自己骗了她上山来,却不肯传她剑法,故而不肯好好炼丹。只是对齐丹霞练剑的事,石长老虽说问心有愧却也是无可奈何。丹道一脉于青城本就不比剑宗,更何况这种去教一位女子练剑的麻烦差事,剑堂的教习们也懒得理会,石长老几次前往剑堂打点上下,终究是没什么结果,只得作罢。

    后来日子稍长,丹房的诸位渐渐也习惯了这位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小姑娘炼出的石头,再加上她人缘极好,所用的草药也不算名贵,也就随她的性子去了。齐丹霞用了这五年的光阴,炼制了不下三十炉的飞蝗石,“齐飞蝗”的名声自然在青城门人口中传开。

    又是一批新入门的弟子上山,剑宗的长老们都已将各自早已物色好的老弟子引至门下。何鸿渡的剑道修为在一众弟子中只属中上,却大开大合,应了“平正”二字,被管戒律的陈长老瞧上,收为了弟子。

    有意参加试剑的的弟子已经在试剑台一侧就位。其实愿意登台比斗的弟子并不多,除却这一批中剑术最超凡的几个,也就是些将要被遣散回乡却不肯放弃的弟子才会上去,以求最后一搏。其实在何鸿渡心里明白,这些弟子的上台并无意义。因为在青城上修行了五年,剑术再不济也已经远胜过乡间的那些不入流的草莽,回乡后报上青城的名号,找一份走镖护院的工作维持生计必然不在话下,可若在这生死不论的试剑台上伤了手脚,不慎成了个废人,可就只能领些散碎的银子拖累家中老小了。

    今日的试剑不同与往年,几个弟子草草的比过后,试剑台上就仅仅站着一人。此人名叫曹灵柩,是个将门子弟,不远千里从老家青州跑到青城山来学艺,一直在这批弟子中间稳压众人。谁都瞧得出这位小爷今日势必是想要胜过所有人的,一招一式都下了狠手,方才登台的弟子已经有两个被划伤了手臂,其余几个剑术略好的也只是勉强自保,不出三个回合便颓然落拜。

    曹灵柩拄着长剑立于试剑台,当真的是意气风发,觉着自己剑术远超众人,必然是能入的了掌门的法眼。想到自己可能即将成为几十年来掌门收下的第一个亲传弟子,他更是觉着豪气冲天,对着台下的诸人朗声喊道:

    “还有谁,敢同我比试一二。”

    台下无人回应。

    何鸿渡却瞥见齐丹霞正叼着根草,腰上挎着自己送她的那柄没开锋的剑,大大咧咧的迈进了道场。

    “让开,让开。”齐丹霞不耐烦地拨开在试剑台边上围成一圈的人群,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悠悠的走上了台子。

    曹灵柩看着登台的居然是齐丹霞,忍不住取笑道:“齐飞蝗,你这没学过剑的小妮子要和我比?不如滚回丹房去炼你的石头,要是被我不留神伤了性命,丹房的几位长老定是再把丹药分给我了。”

    齐丹霞只是回赏了他一个白眼,默默地从腰间的锦囊里倒出了两块血色的飞蝗石。

    见齐丹霞没理自己,曹灵柩怒极反笑,提了剑前踏三步,抬手就冲齐丹霞刺去,正是《青城剑总诀》里的一式“星追月”。

    在青城山上习剑的弟子都是先从《青城剑总诀》里的前七招开始练的。这七式剑招虽说人人都会,却是青城剑法里最见功夫的招式。比如这“星追月”,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剑锋似流星追月一般,在对敌之际直指对手手腕关节之处,逼得其反手来挡,以占先手之势,出招快者往往未及对方的剑出鞘就分了胜负。

    台上一道血光闪过,端坐于席上的掌门黄山谷微启了眼睛,口中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好一招星追月,声音不响,却让一旁的陈长老吃了一惊。

    陈长老的印象里,黄掌门从没有赞赏过晚辈弟子的剑招,没想到今日竟破了例,不由感慨这曹灵柩倒真是不凡,今日怕是真要成了掌门收下的第一个弟子。

    等到陈长老再次望向台上时,曹灵柩已经捂着手腕倒在血泊中。

    齐丹霞收回弹出的两指,俯视着躺在地上面色苍白的曹灵柩,撇了撇嘴道:“还真是没用,看来以后丹房的药是真的没有你的份了。”说着,她低下身子,继续嘲笑道:“不过你还真得感谢我手下留情,要不然你曹灵柩也就只能被装在灵柩里送回青州了。”

    “齐丹霞,你胆敢在此逞凶,冒犯门规重伤同门!”高台上,剑堂总教习曹灵官拍案而起。

    “住嘴吧你!试剑台上无生死,你还真当别人不知道这废物是亲戚啊。”齐丹霞没有看这位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青城长老,而是把头转向了掌门黄山谷笑道:“青城山还不是你曹家的地盘,我有没有犯门规是黄掌门说了算的。”

    黄山谷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丝笑容,他看着台上的这位年轻女子,开口问道:“你使的什么剑法?”

    “回掌门,青城剑总诀,星追月。”

    “使青城剑法,怎么不用腰上的剑。”

    “腰上的剑,是只肯对高手用的,这等草包,使飞剑足矣。”

    “那石子儿算飞剑?”

    “不是石子儿,就是飞剑。”

    “如果我没记错,丹房弟子是不传剑术的。”

    “五年前的试剑大会,掌门不是瞧见小女子在偷学了吗?”

    “哈哈哈。”黄山谷脸上的笑意更盛,道:“没想到我青城山竟招来了一位谪居剑仙,我黄山谷有失远迎。”

    言罢飞身下台,飘然落在齐丹霞身前。

    “小丫头,你可愿跟我学剑。”

    “黄老头儿,看你这么诚恳,本姑娘勉为其难跟你学几年吧。”

    一老一少从台上下来,向着闭关的上清崖走去,当真如两个仙人一般。

    ………………

    待到众人再次散去,何鸿渡走上了试剑台,拣走了那块带着曹灵柩鲜血的赤色飞蝗石。

 

 

    八年前,曹灵柩齐丹霞试剑台上一役,让何鸿渡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剑道。在此之前,他所想的无非是学成之后,鲜衣怒马闯荡江湖。可在见识了齐丹霞那一式惊才绝艳额“星追月”后,他开始想要胜过那个黄衫的身影,哪怕明知道两人的距离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的变大,也不想就此停下。那一剑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越来世上还有此等壮阔的剑法,他渴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她一样,一式剑诀名扬江湖。他知道有的人天赋胜过自己太多,就算是终日虚度,一朝惊起,也远非自己所能相提并论,他能做的只有没日没夜的在青城山苦练。这些年,何鸿渡一直在山上练剑没有下山半步,但是他的剑法提升的越来越慢。

    师父告诉何鸿渡,他的剑守势有余而攻势不足,再这样练下去,等到哪一日锋芒尽失,就再无更进一步的可能。他需要下山去,见识一下巴蜀、中原、江南、塞上,各大门派的武功道法,山外面的武林很大,在那里也许他能找到这几年来自己一直想要打破的东西。

    行李已经打点完毕,何鸿渡也将要下山游历去感受自己的江湖。

    临行前,站在山门口的何鸿渡,想起了三年前自己送别齐丹霞下山的情形,那个女子仍旧是一身黄衫,背负一个空的剑匣,腰上悬着一锦囊的飞蝗石,悠然地走下山去。在上清崖的这几年,黄掌门传授给齐丹霞的不是青城山大多弟子练的《水云剑》、《雾剑十三》这一类单手剑法,而是青城山不二传的秘法《龙虎双绝》。可她告诉何鸿渡自己用不着带他送的那柄剑,也不用带掌门所赠予的那柄精巧的断肠草,山下的江湖人很多,要是看上了那个倒霉家伙手上的好剑,抢过来便是了。

    何鸿渡没有回乡的打算。习武之人切不可太过恋家,情之一字被寻常人看得很重,在绿林人士眼里就要轻上许多。江湖无常事,绿林人士若太着眼于情,比斗中难免分神,这样原是平分秋色的局势,也就变得十死无生,稍有不慎就会平白的丢了性命。再者如果仇家寻上门来,决断之际,无情者的选择也是简单许多。故而何鸿渡在山上之后就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回到那家乡间的农舍,青城山和江湖是他此生仅剩的去处。

    在山下的驿馆,何鸿渡挑了一匹品相不错的枣色马,交付了银钱,翻身上马,沿着官道一路往兴元府疾驰而去。其实何鸿渡并没有学过骑马,但在马背上却出奇的安稳,也许这马也是有灵性的,察觉到了背上青年常年练剑的萧杀,所以不敢造次。

    沿路倒是没有遇见不长眼的剪径山贼,却在各家酒肆的说书先生口中听了许多江湖上名动一时的豪侠的故事。什么华山派掌门岳听泉领着门下十二弟子入得黑风岭,荡尽西山一窟鬼,什么先天武胎司徒玄空在长白山求道时得山中老猿传授《猿公击剑图》,什么青城黄山谷和峨眉袁白眉在虚风山大战三天三夜……

    这些故事多是半真半假,单就青城峨眉两家之争,何鸿渡从师父打听来的版本是黄掌门不出三十回合就败了峨眉山的袁老道,哪怕师父吹嘘,想来至多也不过六十余招,何来的三天三夜。但也就是这样的故事,才让这片血与肉堆积的江湖多了几分迷人的梦幻。

    关于先他三年下山的齐丹霞,何鸿渡也听闻了几则有关她的传闻。一是她在兴元府一下客栈下榻的时候,看上了同住在此的华山派二弟子陈淼的连云剑,当即出手抢夺。三颗飞蝗石齐出,一个回合就败了陈淼一伙,夺过剑后立刻上了人家的马,纵马狂奔几百里出了兴元,往江陵去了。其二是她在湘西只身杀入合欢宗青木坛,和坛主程红袖互对百余招而未分胜负,两个女子不打不相识,结了金兰。

    第二则传闻不知真假,但第一个传闻何鸿渡仅凭直觉就知道一定是真的,那个女子本就是打着抢够一剑匣的名剑再回青城的主意下的山,看到中意剑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而且这般行事才和她在青城山上那跋扈的性格相符。在华山脚下抢华山掌门弟子的剑,放眼整个江湖,倒也就齐丹霞会去做了。

    一路歇歇停停,总算到了华山。因为齐丹霞的关系,在何鸿渡报上自己青城门下的身份之后,守山的弟子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其实,何鸿渡来此并无恶意,只是为了找个年纪相仿的弟子见识下华山的剑法。下山前他盘算了很久,计划着先从华山开始,一路向东从中原挑战至江南,再南下折返回巴蜀,最后去峨眉讨教一番。

    说明了来意,自有弟子上山通报,过了会儿,打山上下来了个一袭白衣,笑眯眯的公子哥儿。

    这位上下打量了番何鸿渡,笑道:“青城来的?我可被齐丹霞伤的不轻。”

    何鸿渡暗道一声不好,心想好死不死竟然撞上了这位冤大头。此人好歹也是华山掌门的二弟子,武功就算不比齐丹霞,对付自己肯定绰绰有余的。他在齐丹霞手上吃了亏,现下肯定是不会让自己轻易退走,横竖都是一顿教训,倒不如自己主动接下了。于是索性头皮一横,上前做了个揖。

    “青城门下何鸿渡,见过华山派陈师兄。”

    陈淼此生吃过最大的亏就是在齐丹霞手上,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青城的弟子,只想着好好教训一番出了这口恶气,便向何鸿渡说道:“听说你想见识见识华山剑法?今日我正有些空暇,可以陪你切磋切磋。”

    “那就请师兄赐教了。”

    两人在山间寻了处僻静的平地,左右站开,摆好了架势。陈淼只喝道一声“得罪了。”便前踏一步,右手拔剑横斩了出去。

    金铁相交之声响起,何鸿渡的长剑早已挡在了陈淼这一剑的必经之路上,正是总剑诀前七式中的“隔远山”。未等剑上力道消去,陈淼沉下右手,转劈为刺,直指何鸿渡右肋,却见到瞟见何鸿渡的眼里闪过一丝微茫,紧接着化为了一道狂喜,心下纳闷剑却未停。何鸿侧身躲过这一刺渡,剑势微变,直朝着陈淼的脖子砍去,却被陈淼左手扬起的剑鞘抵住,当即收了剑,直指陈淼的咽喉刺去。陈淼回剑一拨,却没有碰到何鸿渡的剑锋,原来是何鸿渡这下只是虚晃,并没有发力。骗得陈淼回挡,何鸿渡暗道攻势已成,又递出一剑,陈淼再挡,仍是未触及何鸿渡的剑。如此往复七下,陈淼只觉得自己应接不暇,连退了数步,匆忙阻挡之下被何鸿渡左手的剑鞘狠狠的抽在胸口,败落下来。

    何鸿渡直直的站着,双颊泛红,却不是因为太累,而是激动难掩。没想到青城山外的剑这么慢,这位华山派二弟子的剑招还不及自己的几位师弟来得凌厉。他突然明白到了“青城剑道,巴蜀无双”这八个字的含义。原来在青城山那片僻静的山水里苦修的这些年月,他的剑已经比中原的这些纸醉金迷的名门弟子强上太多。

    看着陈淼倒在地上的狼狈样子,何鸿渡没有再落井下石,青城虽强没有必要和华山交恶。

    他扶起陈淼后,对后者道了声得罪。陈淼的态度,比先前不知恭敬了多少,江湖永远是强者为尊,方才的比剑,陈淼知道这位年轻的青城侠客胜过自己太多,才要恭维几句,只听得见何鸿渡问道:

    “陈师兄,不知山上的长老现在可有闲暇?”

    何鸿渡不再打算找这些门派的弟子比剑,接下来他要挑战的是那些纵横许久的江湖名宿。

    连自己的剑都强至如此,那齐丹霞呢?何鸿渡没有想出个结果,但他知道这位青城山下来的女子剑仙怕是很快就要名震江湖了。

 

 

    世上的武夫,多是仅有招式而不得神通。这是何鸿渡在和武当派执剑长老清风道长比试后,那位年迈的武道前辈和他说的。

    当时的何鸿渡在华山顶上勉强胜过了华山长老之一的“竹君子”余竹亭后,又先后造访了十三个门派,未尝一败。在接连的十三次大胜之后,江湖上的侠客们纷纷猜测着这位青城的少年侠士到底能够连胜几场之际,何鸿渡却在江南一家破旧的小酒楼里遇见了这位道行深厚老人家。

    起初何鸿渡并没有察觉老道士的异样,只当他是云游四方的算命道士,不料想在酒足饭饱之后,被这位道长于一处小巷子里拦住了去路。

    何鸿渡看了这位老道士一眼,并没有说话。近一年的游历日子,让他学会了一条规矩:争杀无处不在,哪怕走在路上看见一个不顺眼的人,只要他佩着兵器且没有避而不战,你就可以在打过照面之后直接出手,无需多言。

    狭窄的小巷里突然起了风,何鸿渡逆着风,拔剑出鞘,只能感受到清风道长的剑乘着风,越发难以捉摸。一个恍惚,回过神来,剑已经贴着他的脖子了。

    “你的剑里没有道。”

    清风道长是这样和何鸿渡说的。江湖上的很多侠士,招式里面只有戾气,却没有自己的体量,一招一式都是先人的教诲,不得跳脱出去,这样的武功不够看也太难看。

    清风道长让何鸿渡去找一找自己的道,如果有朝一日找到了,也许能为这片江湖能再添一份生气。

    “道长,鸿今日渡受您一剑之恩,不知何时再能相报。”

    “等到哪天,你悟到了,自然会清楚的。”清风道长的身形消失在小巷深处,只留下了何鸿渡一人立在原地。他想起了当年齐丹霞的那一剑,流星追月,原来她早已经走了那么远。

    第二年的七月七,广陵江畔的花灯照的满城如白日,人生喧哗,惊醒了江中沉睡多年的恶蛟。恶蛟乘风作浪,食人心肝,一时间搅得满城风雨。在场的江湖人士并无绝顶高手,数十件兵器敲打在长蛟的身上竟然连淡淡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更逞论伤及其姓名。

    突然恶蛟停了动作,众人望见那被这头孽畜折腾的天翻地覆的广陵江上,一叶小小的渔舟竟没有被掀翻,船头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和银白色的恶蛟遥相对峙。

    整个广陵,也许只有正在烟雨楼小酌的何鸿渡,认出了船上的齐丹霞。他看见那位女子剑仙从背上那个插满各派名剑的剑匣里随意的抽出了一柄剑,好似随手向空中一抛,长剑凌空飞去,直直地钉在了长蛟的脊背之上。

    恶蛟吃痛,咆哮着齐丹霞俯冲而去,却被齐丹霞顺势跃上了身体。行云流水般的行走在它的身躯上,齐丹霞十步出一剑,每一剑都如开头的第一剑那样钉入蛟的身体。三十六剑过后,蛟血撒满了广陵江,恶蛟浮在江上再无半点呼吸。

    何鸿渡感受到了齐丹霞破空而去时看向自己的目光,不知为什么,他隐约觉得有一丝不妙,一个赶快回青城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何鸿渡策马赶回巴蜀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一路上,他已经听说了一些事情.宁王造反失败,嘉定齐家查出了和宁王勾结的书信,全家被满门抄斩,偌大的齐家,现在只剩下了齐丹霞一人。江湖一向远庙堂,没想到几封书信就让朝廷杀光了齐家三十一口。青城山怕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可既然没有出手,自然摆明了不愿蹚这趟浑水。何鸿渡不知道盛怒之下的齐丹霞会做出些什么,只能火速赶回山去。

    才登上山腰,何鸿渡已经察觉到了异样,山道两旁刀剑难入的紫竹被整齐的斩断,只余齐腰高。何鸿渡知道这是齐丹霞做的,她既然能够广陵江山屠蛟,想来早已神通大成,能做到这些自然不在话下。

    入了道场,何鸿渡只看见满山的门人都已经汇聚在了此处。他的师父和剑堂的曹灵官已经领着众人在上清崖外好似呆了许多时日。

    见到何鸿渡回山,陈长老未做多言,只是告诉她齐丹霞已经在半月前回了山,想要向掌门黄山谷借出那青城镇派兵器雌雄龙虎剑。黄掌门知道她向朝廷寻仇,这雌雄龙虎剑若是借了她去杀了朝廷的官兵,就意味着青城山和朝廷撕破了脸皮,到时候千军万马围了青城山,出了在外的弟子和掌门自己,怕是整个青城再没人能活下去。黄掌门不想整个青城山替她齐家陪葬,不肯借剑。齐丹霞知道借剑不成,就和掌门约了场赌斗,无论胜负,她往后都不再是青城弟子,若是她输了就乖乖下山去,若是她胜了,留下满匣名剑换那雌雄龙虎。掌门知道再劝说也无用,便和她入了上清崖,坐而论道半月未出。

    眼下的上清崖,在何鸿渡眼里和往日不同,被一红一黄两色两股气机所笼罩着。那黄色气机成龙型,是掌门黄山谷的,红色气机成鹤状,属齐丹霞的无疑,一龙一鹤在上清崖上方缠斗难分伯仲。何鸿渡问了旁人,发现只有自己能看见这两道气机,知道旁人的境界不够,就不再多言。

    众人在山外又等了一个月,何鸿渡眼看那黄龙要压过红鹤,心道黄掌门要胜了,却听到那上清崖中,齐丹霞大喊了一声“归鞘”。

    丹房外的山崖下传来破空之声。

    只一刹那,自那谷中飞出了数千枚大小一致的飞蝗石。那些石子儿齐聚上清崖之上,落雨般的坠下,势如破竹地撕开了本是稳操胜券的黄龙。

    何鸿渡冲入上清崖,只感到四处剑气纵横,却看见黄山谷独坐在一青石上笑而不语。血色飞蝗,雌雄龙虎,齐丹霞皆是不知所踪,只剩下了满匣子的四方名剑。

    元丰十一年九月,一黄衣女子独闯嘉定府,杀尽府尹全家老小连同一百守军。青城山弃徒齐丹霞上江湖通缉令第十一位。

    元丰十二年元月,华山派协同峨眉派共三十余高手于扬州围剿魔头齐丹霞,无一幸免。齐丹霞上通缉令第五位。

    元丰十二年六月,魔头齐丹霞入开封,只身闯皇城,大内高手死伤无数。齐丹霞登通缉令天字第一位。

    元丰十三年二月,齐丹霞再入皇城,和宫中太监总管洪祥互换一掌。齐丹霞出城后再杀城外埋伏的二十余位武林高手,冲出包围,下落不明。洪大太监于一月后不治身亡。大庆殿上留有剑痕无数,皇帝受惊,半月未上朝。

    元丰十三年三月,皇恩浩荡,大赦天下,免去了嘉定齐家谋逆之罪。

    元丰十三年五月,何鸿渡晨起时,发现青城山道场旁的那颗李树下插着两柄剑。长剑龙颔,短剑虎颚,正是那对雌雄龙虎。

    齐丹霞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何鸿渡在齐丹霞离开青城山后成了掌门黄山谷的第二个弟子。十年后在青城山云雾顶上悟出了自己的第一式神通。

    他天地间的气机在向他汇聚,脑海里流光掠影的浮现出了许多画面,他看见清风道长和武当掌门在真武殿中朝着他笑,他看见皇宫里那位本该死去的老太监在一处密室中睁开了双眼,他看见自己的第二任师父黄山谷走出了上清崖,他看见昆仑山上的一头须发皆白的老猿正在吃着山果。

    他还看见了东海之滨那个女子冲他点了点头。

    这世上的高手原来都是能这般感应到彼此的。

    全身的气机在这一刻化作了一只青色的鸿鸟。他取出了那块自己保存了多年没有被齐丹霞带走的赤色飞蝗石。

    他要去寻她了。

    飞鸿东去,不落片羽。

(一审责任编辑:林孟薇)

(二审责任编辑:张诗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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