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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四百八十寺

来源:文学院在线作者:14级 张莎莎
时间:2016-04-06 09:47:51点击:

(一)

    普通八年,皇帝第一次舍身出家,亲到建康同寿寺,做了三天的主持和尚。后归,大赦天下,改年号大通。

    群臣只道是皇帝陛下虔心向佛,并未忧心至一死谏圣。

    大通三年,皇帝再次脱下九龙衮服,着上袈裟,二次出家,开坛讲《涅槃经》,多日后仍未有归宫之意,群臣皆惊惶。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群臣向寺中捐钱一亿,将皇帝“赎回”,于是还俗。

    我睨了眼满地俯首的群臣,当真是一群读书读傻了的呆子。皇帝自花甲之龄后,醉心佛法,瞧见同寿寺久未修缮,又苦于从户部要不到银子,竟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既缺德,又积德。

    第三次出家时,群臣故技重施,捐钱两亿,将皇帝“赎回”。

    第四次,是捐钱一亿••••••

    九重宫阙,丹陛之上,我立于皇帝身侧,暗里打量着这位开国皇帝。年岁与佛经让他眉眼间的杀伐之气尽数散去,老年发福,更添了和气。这一刻,我竟然不敢再仔 细打量了,这与当年那个眉目英挺,才华横溢,沉稳自信的少年相差太远,更与那杀伐果决,横刀立马,“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大 司马截然不同!只有行事时的精明老练方可看出他仍是那个我追随一生的男人:“竟陵八友”之一的才子,南齐明帝时的雍州刺史,南齐和帝时的大司马,南梁的开 国皇帝!何以他尽数抛下满身功业,独独要那一袭破袈裟,一团蒲草,一只木鱼,几本泛黄经书,一串紫檀佛珠?

    我不明白,当然,我也不敢相问。更无人敢妄自揣测圣心。

    只是,皇帝究竟明不明白,群臣捐献的“赎身钱”到底是从何处来?他以为这些个门阀士族真会散尽家财,公鸡拔毛,只为“赎回”皇帝?不然,这些钱,想必是从百姓处搜刮得来。

    皇帝不主朝,朝纲不稳,他们岂不是更容易欺上瞒下,为所欲为?好在南梁开国之初的“天监之治”余风尚存,朝野上下尚存一丝天地民心,何况,黄河以北的北朝可还在虎视眈眈。

    我的心思,百转千回往复,可身侧的皇帝依旧只是虔心抄写经书。我探身瞥了一眼,是《金刚经》: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大解脱,一切事物都是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我心生厌恶,什么佛,什么魔,什么解脱,什么业障。我不懂,也不愿懂。我只知皇帝陛下欲一人成佛,堕万民葬魔。

    我突然找不到了当初追随皇帝时的那颗血性之心了。我也曾伴他于草庐之中运筹帷幄,战场之上血雨腥风,刀光剑影,朝堂之上长袖善舞,翻覆云雨。此生,唯不愿伴他青灯古佛,诵经坐禅。

    皇帝也看出了我的浮涌心思,只温淳开口:

   “叶章,领人退下吧。”

    我自是求之不得,早前他“胡闹”之际,我还会“欲言又止”地劝谏几句,不过是倚老卖老,卖几分面子,如今,只求明哲保身,毕竟帝王终究是帝王。现今能劝得动他的人几乎都不在了,辞官的辞官,老死的老死,如沈约、范云之流。

    我不过是个宦官近臣,一路追随他,方至今日之位,既无篡权之心,也无包天之胆。只是,四十余年如一日的追随那个从兰陵走出来的风流才子,追随这个也曾励精图治的皇帝。

    因而,十余年后,于黄河之北争权失败的侯景欲归顺南梁时,我戒心凛然,然而,精明的老皇帝此时却宽容地接纳了这个羯人异族。

    皇帝命我草拟敕封诏书时,瞧出了我的不满,颇带玩味地笑道:

   “叶章,尔亦觉朕是引狼入室?”

    难道不是么?我腹诽道。

    我仍旧老实的点头,他低低笑开了,却再无下文。

    于是,侯景封河南王、大将军,由梁军接应入建康城。

    我那时,自那抹玩味之笑,恍惚间看到了当年力退北魏时的慧黠,联想当年助萧鸾除齐武帝,废东昏立和帝,最后接受禅位,终登九五之尊时的智谋与胆识。我想,此时,侯景纵有狼子野心,手下不过千余人之众,也难成气候。

(二)

    那时的我与朝臣一般松懈,不曾想那坐在尊位上的皇帝也是疏忽了。少了防备,以至于侯景以“清君侧”、诛杀弄臣朱异为由,发动叛乱,数月后,兵围建康城。

    不似当年边关征战,一枪一戟,皆为开疆扩土,威德遐被;如今困一城,守一隅,一兵一卒,皆受制于人,不可谓不窝囊。

    原本侯景急躁冒进,加之连日围城,兵疲马累,而建康城多朝古都,富庶非常,守城之众不需十日,便可等待各地勤王之师前来平定叛乱。

    我陡然知晓皇帝用意。当初愿意接纳侯景,不过是瞧准了他与高澄斗权失败,投奔宇文泰又遭戒心怀疑。显然,侯景终会找到愿意接纳他之人,与其放虎归山,不如将其放置于眼下,料定其难成气候,不足为患。

    皇帝的算计未尝失误,只一步算错了。他多年尊儒崇佛,杀戮半生的人选择用最温和的手段平定叛乱,想着不战而屈人之兵。

    看着他的算计,心中狂喜,他,终究还是嗜血的将军。

    时间跨越十年,他只算错了一步。建康城五百余座寺庙,僧侣无数,晨钟暮鼓,诵经坐禅,慈悲了众生,慈悲了守城将士的心,却未曾慈悲了叛军的心。侯景本就是异族,定不信佛,故而心存乱臣贼子之心实属必然。

    建康之围第八日,守城将士大开城门,以粮草接济城下几近饿死的叛军。侯景未领情,趁乱领五百甲士入宫面圣,不,这哪里是面圣,分明是逼宫。

    我恨极了此时皇帝的神态自若、无动于衷。须知,皇宫内外禁军三千,均是精兵强将,只听命于皇帝。皇帝却只是对我说:

   “叶章,勿慌乱。”

    我强装镇定,无可奈何。我并非惧怕侯景,我也是战场杀过敌的,我只是惊恐这个一心向佛的皇帝,恐他舍身成佛。我看见皇帝笑问阶下戎装甲胄加身的侯景:

   “尔之妻子儿女尚在河北否?”

    侯景未料想他会以此相问,顿时汗流浃背。半晌才佯装镇定答道:

   “臣之妻子儿女俱为高氏所杀,只余臣孑然一身。”

    皇帝复又问:

   “尔过江之时多少兵马?”

   “不过千余人。”

   “尔前日攻城之时所率几何?”

   “十万。”

   “尔以为今日之时何如?”

   “率土之内,莫非己有。”

    侯景希望看到皇帝面露惊恐之色。可皇帝脸色未动分毫。

   “善!尔有忠于朝廷之心,当管束部下,切莫骚扰百姓。”说罢,放下佛经,束手就擒。

    我惊得双腿一软,他依旧从容望了我一眼,道:

   “叶章,你也老了,如今也不中用了。”我没有错过他嘴角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我一时间老泪纵横,活了七十多岁了,从未有一刻想要杀人。于是故意不看皇帝,转身看呆愣在阶下的侯景,他仍旧在对部下兀自言语。

   “我征战沙场多年,未尝胆怯,今日之况,莫非是天子威严,不容僭越?”

    我朝地上啐了一口,知晓他是做贼心虚,又为皇帝从容之态所慑、此时,只需皇帝一声令下,我叶章纵是拼了这一身老骨头,领着宫内宦官阉人,也要将侯景吓退!

    可皇帝束手就擒了,安然阖上双目,双唇一翕一合,似在诵经。

    我不禁悲从中来。皇帝想亲手断送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我对此无计可施,只得伴他受禁于台城。

    此时,是四月芳菲天,烟雨楼台,莺啼相应,红绿相得。去年这个时候,我还陪着皇帝前往同寿寺参禅。今日此时,已经换了天了。

(三)

    遭受囚禁的一个月来,侯景与三皇子萧纲所率勤王之师做困兽之斗,而我,依旧安静的做个哑巴,陪伴于帝侧。外头改朝换代了,似乎也与这座囚城内的我们无关,却又最是相关。

    五月上旬,三皇子领兵镇压侯景之乱,与此同时皇帝开始绝食。

    我起先是不解的,后来却是真真正正的慌乱了。僧人入定绝食,意欲圆寂。

    他的确是如此打算的。我趁着他还愿意和我说几句话,斗胆问道:

   “陛下,阉人也是人,说的也是人话,愿陛下听我一言,三皇子平乱功成在即,不日必将恭迎圣驾归京,您莫要绝食,叶章,知晓您的打算••••••”

    他闻言微动,抬眼慈悲的望着我,笑了。像极了宝华殿中的佛像,我打心眼里厌恶。可我也阔别多年,终究又定定的望进了他的眼底。双目澄澈、星光散布,慧黠似少年郎,不似老来浑浊沧桑,我想我定会因着这双眼睛而退让妥协的。

    他眼中也还有一丝怜惜,恐是为了我。

   “叶章,莫要轻贱自个儿,我从未视你作阉人役使,你是晓得的。”

   “陛下••••••”我已经带了哭腔。

   “叶章,我小字练儿,取自梵语,你瞧,打一开始,我就身属佛门,不料,半生戎马,半生弄权,到了,也该还了这一身血债,你便如了我愿罢。”

    我闻言,怒极反笑。

   “我叶章追随陛下一生,唯汝马首是瞻,单此事不愿理解,也不愿追随!”

   “不,叶章,你心如明镜,知我甚深,怎会不解?”

   “呵!我解?你一人成佛,你还一生杀孽,我则成魔,造一生杀孽。自当永闭佛门,如若你遁入这空门,我必终身远避僧佛,唾尽神佛!”

    他脸色微变,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转而诵经声又起。

   “你终究不愿解了那句佛偈。”

    江南的五月天里,屋外生机勃勃,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屋内却如槁木死灰,破败荒芜。他声音悠远苍凉的不像话,在这空荡破败的屋子里,更显得冷森。

    我望向窗外松林,寂静荒凉,偶有一声鸦鸣,带来几个寒战。

    我自是知晓他所提及的是哪一句佛偈,不就是那句《金刚经》中的: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大解脱;一切事物都是未则应,过去不留。”

   “我俗业既成,当尽数抹净,立地成佛。”

    说罢,阖上双目,一派安然的入定。

    我久久未曾言语,咬牙切齿半晌,猛然间回过神来!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一丝全无。

    我终于放声恸哭。

    太清三年,五月南梁开国皇帝萧衍饥死台城,享年八十有六,葬于修陵,谥为武帝,庙号高祖。第三子萧纲着即皇帝位,是为简明帝,改元大宝。

    那日萧衍薨逝之时,不,圆寂之时,三皇子所遣迎帝之部距台城仅三十余里。

    后来,我也食了言,舍身入佛门。那个叫萧衍的男人,是我的神佛,被我信仰了一生,如今他不在了,我自然要再寻个寄托。

    我俗名叶章,法号净业。除尽一生业障。

    萧衍这一生,以杀戮筑俗业,老来几次欲舍身佛门,望能除尽这一生的业障,因而抹净了一生的功业。不过,我知晓他早已不在乎了。

(四)

    我不知道后来的事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岁数,什么年月入定圆寂。他人也不知晓。

    千里江山如画,画如江山,英雄美人,将相权臣,终将归为一抔黄土,万千挣扎,何苦来哉!

    后北宋有个叫苏轼的大才子,诗云: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说的是,人赤条条的来这世上一趟,总不能赤条条的离开吧。总得留下些什么印记,最要紧的是这一生的经历,无关乎所立功业。

    又说萧衍,此生,自立身,自破身。立业是己,破业也是己。少年立文名,青年立武名,中年成帝业,老年求佛名。

    侯景一役,破了生前身后功名,立了佛心,却无人了解。索性抹去了所筑佳名功业,倒成了大传奇,大慈悲。

    他想要的不过是,飞鸿不留爪,可后人著史自是不会放过他,雪泥鸿爪,一半成了正史留存不忘,一半成了荒唐野史沦为笑谈。

    萧衍(公元464年-549年)兰陵萧氏,“竟陵八友”之一,与谢眺、沈约、范云齐名,名作《东飞伯劳歌》、《子夜歌》等。初为南齐官员,后为雍州刺史,大司马大将军,后接受齐和帝禅位,建立南梁,是为武帝。在位48年,有“天监之治。”晚年侯景一役,饿死台城。

    (责任编辑 赵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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