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们密密繁殖,频频蜕变,聚散无常,沉浮不定,有迁移和婚合,有疾病和遗传,有性格和情感,有兴旺有衰竭还有死亡。它们在特定的事实情境里度过或长或短的生命。”这是韩少功先生对于为什么会写下《马桥词典》这本书的原因阐述。而这部作品的横空出世,引起了文学界不小的波动。韩少功打破往日小说对于主线情节的精雕细刻,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作家之前所忽视的一花一木,一草一叶上,让这个在词典上冰冷甚至不曾出现的词,展现出其与马桥这个地方奇妙的化学反应。而其中所反应的思想文化是极其丰富的。就像我们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在品读《马桥词典》的时候,所感受到的思想内涵与共鸣也是不一样的。翻开《马桥词典》,便感受到了一股长盛不衰的力量,它聚集了专属于马桥人的人生际遇,风俗文化,和生活智慧,纵使四季更迭,也依旧“为有暗香来”,生生不息。可以说,《马桥词典》是一部马桥人的生活“史诗”,浪漫,神秘,万古长青。
为什么说《马桥词典》是一部生生不息的散文诗呢?先从其“生生不息”开始。
从故事形式来说,它以词典的形式展现在读者面前。就我们当今的现代汉语词典,我们可能说不上它是“生生不息”,因为每个词条都给人一种理论化,梳理隔阂的感觉。因为它仅仅是将每个词的本义以及当今衍生出来的意义单一化的列出来,因此它不是文学。而《马桥词典》却立足于将其背后的故事所挖掘出来,就像韩少功先生在书中所说“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笔记本里就捕捉和囚禁了这样一些词。我反复端详揣度,审讯和调查,力图像一个侦探,发现隐藏在这些词后面的故事,于是就有了这一本书。”于是词便有了生命。韩少功将词与马桥历史文化相结合,使得词也有了相应的感情。它们或体现一个小小的生活智慧,或展现某个时代的伤痕,总之,在时间的更迭中,词的意义是不断扩充的,这便体现出了其生生不息的力量。例如,在《甜》这个词条中,汉语词典对其的解释为“像糖或蜜的味道”或者“幸福”。而在《马桥词典》中,韩少功则从马桥人的日常用语入手,来探索这个词与马桥人的历史的渊源。“马桥人对味道的表达很简单,凡是好吃的味道可一言以蔽之:“甜”。吃糖是“甜”,吃鱼吃肉也是“甜”,吃米饭吃辣椒吃苦瓜统统还是“甜”。”对于当今如此多的形容词,而马桥人却仅仅以“甜”来代表一切好吃的味道,其中的原因,韩少功列出了以下原因:1.马桥人以前的吃仅仅要在果腹,还来不及对食味给予充分的体会和分析。2.每个地区的人都有自己的盲感区位,而马桥人的盲感区位就在“甜”这个味觉上。这两个理由都能够很好的阐释原因,但纵观古今中外文化,第一条更像是第二条的前提条件。马桥人也有过饥不择食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果腹才是唯一的需要,因此马桥人逐渐让此成为在饮食方面盲感区位。如果仔细观察,也能够发现我们自身在日常言语的时候,也会有在不同方面的盲感区位,每个人的区位不相吻合,那么这个“甜”的一概用法也就不成问题了。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在此之前,我们也很难想象在不同地区,语言的生命力是灵活又旺盛的。
从作品内容来看,马桥人的生活,也是极具代表性的,中华民族从古至今顽强不息的生命力的体现。在“贵生”这个词条中,作者以雄狮的死亡为主线故事,展现出马桥人对于死亡的独特理解。他们认为“人都应该早死”,“男子十八岁、女子十六岁以前的生活称为‘贵生’;男子三十六岁、女子三十二岁之前的生活为‘满生’;活过这一段就是活满了,再往后就是‘贱生’了,不值价了”。对于雄狮的意外,志煌和水生痛不欲生,可乡亲们的安慰让他们能够聊以慰藉,暂时放下心里沉重的伤痛而“向前看”,这种思想当然是与当今的科学相悖,却蕴含着一种坚强不屈的生活智慧——一种乐观向上,顽强生长的生命力。对于死亡的理解,除了“贵生”之外,在《散发》这个词条中我们也能够看到马桥人独特的浪漫。在马桥,“散发”是死的意思,“生命结束了,也就是聚合成这个生命的各种元素分解和溃散了。比如肉血腐烂成泥土和流水,蒸腾为空气和云雾。或者被虫豸噬咬,成为它们的秋鸣;被根系吸收,成为阳光下的绿草地和五彩花瓣”。讲到这里,“散发”一词便和中华神话《盘古开天辟地》有异曲同工之妙。盘古死后,他的四肢成为四极五岳,血液化为江海,汗水升腾成为雨露,滋润万物。数百年数千年,华夏民族对于生命的理解以一种瑰丽神奇,极其浪漫的方式传递着生生不息的力量,马桥人也一直以自己的生活智慧和力量带带相传。就像韩少功先生所说:“我们凝视万物纷纭生生不息的野地时,我们触摸到各种细微的声音和各种稀薄的气味,在黄昏时略略有些清凉和潮湿的金色氤氲里浮游,在某棵老枫树下徘徊。我们知道这里寓含着生命,无数前人的生命——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万物有灵”的观念或许悖乎当今的科学理念,但在历史的洪流中,却时时蕴含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生命四季循环不止的强大生命力,这是一种独特的浪漫的生存智慧,也是极其富有哲理的。当然,“散发”一词在马桥人的眼里不仅仅只是一个浪漫的褒义词,他们对于世事也有独到理性的见解。比如与散发相反的词是聚合,云聚合为雨,泥沙聚合为石,“聚和力一旦减弱,就是死亡的开始。”因此“散发”也时常指一些不好的兆头和事物,这是属于马桥人固有的警觉,这个词所出现的两面性,也是值得人们去深思的。随着社会的发展,不仅仅是马桥人,人们对于词的理解,对于人生的理解随着时间的变迁不断改变,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思想也在不断丰富词语背后的内涵和存在意义,但这些词语不约而同体现出一个地区的人民,一个民族的人民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生活智慧,让文化和生命以不同的方式延续下去,这也是我们说为何《马桥词典》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它是活着的词典,是马桥人的生活史诗。
那么《马桥词典》何以见得是一部散文诗呢?
原因之一,是《马桥词典》独特的文体结构形式。在此书中,韩少功先生写道:“我写了十多年小说,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不爱编写小说——当然是指那种情节性很强的传统小说。那种小说,主导性人物,主导性情节,主导性情绪,一手遮天地独霸了作者和读者的视野 让人无法旁顾。”与传统小说不同,《马桥词典》没有主要的人物、事件,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和感天动地的情感,它从词汇出发,专注于描绘传统小说所忽视的一山一水、一花一草,以一种全息化的方式,由点及面,从某点出发,从而透过该点,从零碎的事件中拼凑出马桥的寒来暑往,春夏秋冬。每一个词条的介绍篇幅都很短小,词条与词条之间关联性很小,甚至是断裂的,但它所展现的马桥世界确实无比充实与丰富的,马桥人的生活智慧,一呼一吸,都凝聚在每一个字中,无形之中给人以一种诗意的美感。与其称其为小说,倒不如将其当做散文随笔来品味。韩少功先生的文字是舒适且意味深长的,像深山淙淙流水,在叮咚声中深入人心,回味无穷。
其二,韩少功先生的文笔是充满诗意的。在不同的词条中,我们能体味到韩少功先生多样化诗意化的文字,有时神秘诡异,有时温情脉脉、细水流长,有时宏大悠远、意味无穷,总之叫人为之称道。在《月口》这一词条中,马桥人称田埂的流水缺口为“月口”。在马桥人的心中,月口是灵动、具有生命力的存在。“她们走过月口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们的容光在一整天的劳累中锈蚀了,只有在回家的途中,流水淙淙的月口才能把容光突然镀亮。”马桥人认为田是母的,因此月口与女性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韩少功以极其温情的文笔,勾勒出一种自然的、原始的女性美,充满诗情画意,总能使读者产生一种共鸣,从而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副“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的美感,这是文字的力量,是专属于中国人的浪漫。
我们说《马桥字典》是一部生生不息的散文诗,当然是马桥人生生不息的文化和智慧与韩少功独特的视角和精致的文笔共同构成的。它是一部人生旅途的游记,它游走于马桥的山水人文之间,像一个侦探,更像一个诗人,挖掘词汇的生命力,更展现出马桥人的生命力。
(一审编辑:邓智玲)
(二审编辑:唐湘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