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乡的旧房子还没有拆,那是一座石砖,瓦片,黄土和植物的根茎构成的庞大建筑,住得下十几口人。二楼的地板是木头穿插而成的,人走上去的时候会吱吱呀呀地响,有时候,楼下的灯光会通过木板间的小缝钻到二楼,把地板切的七零八落,我也曾害怕有一天自己会从那些孔孔洞洞里掉下去,但直到老房子倒塌,我也没有踩空过。
故事的开始,我刚来到这个老房子,它就是这样了,我住在东屋,如今的邻居住在西屋,父辈们论起辈分来,却是以兄弟称呼。东屋的天花板是斜着的,用瓦片一层盖一层叠起来的,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屋顶似乎缺了一块瓦片。当我还在不记事的年龄时,我就注意到了这块缺失的瓦片。在白天,它会变成白的,时而有云飘过,像过曝的胶卷底片。在晚上,它会变成一种深邃的黑色,有时能看见几颗星星,像有一张蓝黑色的布蒙在上面,用针戳出几个小孔。
屋顶很高,对比之下,我的个子很小,因此我并不能凑近去看看这一个缺口。小孩子往往在出生时就被赋予了无限的好奇心,但往往又被无情地剥夺了探索的能力。这个缺口困惑了那时的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今的我在和亲戚们一同追忆过去的时候,他们常说我很喜欢问东问西,特别是对屋顶那块缺失的瓦片十分执着。但,当我想知道他们当时的回答是什么的时候,得到的只有一阵沉默地思考,然后像是一脸释怀地告诉我:那太久远了,不重要,接着又转到了另外的话题里。似乎大人们的话题只剩下一点点的过去,充斥着叹息的现在,和“越来越难”的将来。
我又想起十几年前的夜晚,我不知不觉中成了如今教科书里所说的“留守儿童”。我仍住在老房子的东屋,不同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像问“为什么屋顶缺了块瓦片?为什么缺了一块瓦片屋顶不会塌下来?下雨的时候会不会有雨水漏进来?那块瓦片后面是什么?”一样,问“爸爸妈妈去哪了?”我不记得我是否问过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或许问过,但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在元宵节之后的某天。而我记得的,只有“他们去外面工作了,很快就回来了……”于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普遍的谎言。在太阳落下西山,群鸟相与而还之前,我会蹲在院子里,远远看着唯一一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路。一旦有小车转到进村的小道上,呼吸和心跳就会不由自主地加速,直到五分钟后,没有人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当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东屋的床上,被子粗粗的布料摩擦着我的皮肤,我常常会盯着那块缺失的瓦片,想一个问题:“外面”是什么?后来,当我又一次忘记了“那块缺失的瓦片后面是什么?”的答案时,我再次好奇地发问,得到的答案是:“那块瓦片没了,你看到的不就是“外面”了吗?”于是我明白了那就是“外面”。之后,夜晚,我又躺在东屋的床上,感受着渐渐暖和起来的被窝,盯着那块缺失的瓦片,想着那块缺失的瓦片背后的世界,梦着“外面”的世界。
再后来,我离开了东屋,来到了一个成为城市的地方,时间的进度条开启了倍速,我似乎在一个非常大的剧院里,演着一年一轮回的剧本。只记得忽然有一次,得到关于老房子的消息时,已经是它要被拆毁了。老房子死去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去,时间的速度越来越快,悲哀还没来得及产生,新的房子却又拔地而起,村口的道路却又翻新了两番。而我却对这些似乎还一无所知,它们就已经冷冰冰地站在我面前。
当村口的道路使我感到陌生时,我犹犹豫豫着不敢迷路。当我看着那堆已经满是杂草的废墟时,我没能找到那片缺失的瓦片。我似乎又忘记了“外面”是什么?的答案,甚至连问题都已经碎在了记忆的废墟里。
可是,有一年,除夕夜的烟花还没有销声匿迹,手机里的信息不断弹出新年祝福。爷爷忽然喊住我,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看着手里发出微弱荧光的手机屏幕,忽然,老房子东屋屋顶那块缺失的瓦片闯入我的脑海,和眼前的屏幕重合。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躺在东屋的床上,盯着屋顶缺失的那块瓦片的时候,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崩塌,往日里飞快的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
我笑着对爷爷说:“这是‘外面的世界’。”
(一审编辑:田佳珺)
(二审编辑:何佳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