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五四”以来追寻“启蒙”,对传统文化和思想的解构思潮,20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政治制度的深化改革和经济市场的扩大开放,中国社会兴起了“反思文学”的创作潮流,知识分子逐渐转向了对于民族命运与民族文化面对转型、如何应对的思考和探索。面对中外文明碰撞的持续深化,该以何种姿态与立场来主导民族命运的未来、民族文脉的延续显得有其必要性与紧迫性。
《白鹿原》以家族秘史来隐喻民族历史暗示“寻根”的指归,而书中对于变革时代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反复咀嚼又成为宗法社会的意义和式微的依凭。陈忠实先生在“反思文学”的思潮之中,于民族精神和文化的“根”中思考民族的命运,在对于传统制度、伦理观念的反思中重新思考起民族文化和民族命运的方向。
一、肯定传统价值体系的部分
《白鹿原》在对于中华文化的深刻反思中,认识到民族精神和心灵的“根”就在于对“死而无愧”的追求,这正是儒家文化的精髓,是肯定传统价值体系中的部分。
何为“死而无愧”?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是白嘉轩“一直”挺直的腰杆,和朱先生“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的人生总结。白鹿原位于关中平原,是中国周秦传统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传统文化源远流长,根深叶茂,形成了具有代表性的“关中学派”。儒家思想不断浸染关中平原的人民,影响人民的性格、思想等。白嘉轩和朱先生正是“仁义”白鹿原中成长起来的族长和儒士,白嘉轩是实践者,朱先生是精神领袖。
“一直”挺直的腰杆的白嘉轩。在家庭里,白嘉轩为父严格,坚守“耕读传家”的古训,他以身作则地勤于劳作。他对儿子们说:“人是个贱虫。人一天到晚坐着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总觉得慌惶兮兮。人一干活,吃饭香了,睡觉也踏实了,觉得皇帝都不怯了。”甚至在被打断了腰杆之后,他仍一天三晌地劳作,在大家劝他的时候说“人只有闲坏的没有干坏的”。还有他时常对家人讲起的“匣子”的故事,这种勤劳质朴的的生活习惯和劳动精神,是白家能够应对天灾人祸的底气,是能不在乎身外之物,保持初心的力量。
待人接物方面,他待长工鹿三亲如兄弟,将鹿三当作家庭的一份子,交代自己的儿子们绝对不能亏待鹿三;让白灵认鹿三当干大;支持黑娃去读书;在劳作时与鹿三同甘共苦;在分酬方面绝不亏待鹿三;在遇到干旱,收成不佳时也依旧雇佣鹿三;即使是在鹿三发疯,“被小娥附体”时,也对鹿三不离不弃。另外,他在遭遇黑娃抢劫后宽容黑娃,在遭到鹿子霖的打击时只是反省自身,甚至在他们俩入狱后都秉持着以德报怨的态度,竭力相救他们。
作为族长,白嘉轩在本族内部极力推行《乡约》,力求用礼教仁义束人治理白鹿两族,用传统礼教规范乡民的言行,让白鹿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仁义村”;他在宗祠里请教书先生对原上孩童进行启蒙教育;在面对不合理收租时,率先想到反对交农的做法,主动自首,不让他人背锅;在干旱时,他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酷刑,虔诚秋雨,只期稳定民心;在瘟疫横行时,因为他恪守的信条是“人只能敬神,不能敬鬼”。况且白嘉轩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处理是慎重的,没有一点亏欠小娥,因此他无愧于心,所以他宁愿冒族人之大不韪,哪怕众叛亲离,也绝不答应自己作为族长为田小娥立贞洁牌坊。
朱先生“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他是理性精神典型人物,他坚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信条,独善其身、克己慎独、敢于担当,正如他在华山绝顶吟作的七绝:“踏破白云万千重,仰天池上水溶溶。横空大气排山去,砥柱人间是此峰。”他学识渊博,德智双馨,他撰写《乡约》、整理《县志》,以教化乡里、敦睦乡邻为己任;每当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大家都会寻求朱先生的帮助,朱先生被族人认作是真正的“圣人”,他是白鹿原的定海神针。朱先生目光长远、胸怀仁义、勇于担当,他接下“禁烟”的任务,他以雷霆之势,毫不犹豫地犁毁白鹿村的罂粟;在二十万清兵进城之际,他不战而屈人之兵,独闯清兵大营,吟唱《渭城曲》,组织了一触即发的战争;在国家沦陷、日军侵略时,他亲自为抗日义士鹿兆海扶灵跪守;在埋葬兆海之后,他烧掉毛笔、召集白鹿原大儒们,不顾年迈赴沙场抗日,以为国捐躯的浩然之气鼓舞人民。
总的来说,在白鹿原封建体制基本瓦解、社会新秩序建立的过渡期时期,白嘉轩作为一个农民、一个父亲、一个族长,他“一直”挺直腰杆,抚养子女、待人接物、稳定乡风,白嘉轩死而无愧。朱先生作为白鹿原上具有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典范,始终践行“学为好人”的人生诺言,为国为民他皆死而无愧。《白鹿原》通过对白嘉轩和朱先生“死而无愧”的人生总结中,体现了作者深入人民的精神深处,在传统的内核中找到的对于其中价值体系的认同部分。
二、反思传统思想体系的部分
其一,否定传统文化中迷信的生活态度。在那场异常的年馑中,古朴神秘十足的求雨仪式,忍受苦痛的附身过程,村民对于旱灾的一切反应都充满了奇幻色彩,但陈忠实先生没有肯定族人对于求雨的努力,反而用冷静平实的文字将其无济于事将真相揭露在读者眼前。在那场大瘟疫中,笔者初以为作者会安排白嘉轩通过冷先生的方子渡过难关,但事实是,白鹿原上唯一一户没有死人的人家是鹿子霖家——他听从了鹿兆海的话,在整个庭院中铺上了白石灰。近似荒诞的结局,几乎毁灭整个白鹿原的瘟疫的真正解决办法只是从不被大家看好的举措。所有村民都认为这场瘟疫是小娥对于白鹿原上所有人的报复,认为要平息死人的怒火,为其下葬正名……陈忠实先生没有跳出来告诉读者科学的正确做法,而是在正确与错误做法的对比中,用笔下切实可感的生活推动读者得出结论。
其二,否定传统道德中压迫人性的部分。作者在后记中写到自己阅读县志时,发现在“一部二十多卷的县志,有四五个卷本的大量篇幅来记载本县中有文字记载的贞妇烈女的事迹或名字”,这正体现了传统道德中对于人性压迫的部分。举《白鹿原》中对小娥命运的描述。田小娥的一生有四个男人。小娥给郭举人做妾,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得不以自己的精气补其衰败之气,备受身心压迫;黑娃是她在郭家看到的希望和真心,她心甘情愿地跟着黑娃过不被人认可的日子,即使被骂“荡妇”,不能进祠堂,只能住在破窑里,她亦甘之如饴,但黑娃屡屡将她抛在原上,不管她将要面对怎样的情势;鹿子霖是不公正的社会强加给她的,她没有能力抗拒鹿子霖,在她有求于鹿子霖时,她唯一的资本只有她自己;白孝文是她充满怜惜,共同对抗封建制度审视的伙伴,她用她并不宝贵的身体追求白孝文短暂的陪伴。——这便是田小娥生命中的全部“罪恶”。但她真正罪该当诛吗?黑娃、白孝文他们都能够被原谅,甚至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受到大家的赞扬,而小娥的命运只能留下“死有余辜”,再无其他。
田小娥借助鹿三的口表达对命运不公的抗议:“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她是勇敢的,她敢于努力地追求爱情,渴望摆脱自身的困境,但她反叛了封建制度,也因此她只能一次次与命运抗争,但一次次被命运吞噬。作者对于瘟疫的复仇、鹿三发疯、鹿惠氏等人死前为小娥说的话这几个情节的安排,正是因为作者对于小娥命运的同情,以及对其遭受到的不公的抗议。
而传统道德对于人性的压迫,也体现在“祠堂”的权威之上,白嘉轩曾说:“凡是生在白鹿村坑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头的。”白孝文本是堂堂白鹿两族族长的未来接班人,可却因为父亲长期“心硬”的培养和生活环境的压抑,他落入陷阱,又因父亲白嘉轩的决绝和无情在陷阱中越陷越深,最后他更是彻底与“仁义”决裂,变成了眼中只有权力利益人。他在祠堂受到的惩罚是因为他与小娥通奸的行为极大地伤害了封建道德的权威,他受到“性”的引诱,是人性受到压迫的选择;他对于“利”的追逐,是在坠入尘埃,备受白眼后“拼着一口气”,想要得到传统观念的认可,重新获得为人的权力和尊严的结果。
而黑娃和白孝文最后都不约而同地在功成身就后返回“祠堂”,表明自己已经改过自新的选择,正是从更深层次反映了“祠堂”对于人性的压迫的部分。作者在文章接近尾声的地方,安排白孝文离开祠堂说出“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这句话,表明如果我们无法反抗传统道德压迫人性的权威,我们就无法获得真正的人权,我们的社会就会停滞不前,失去方向。
总的来说,对于传统文化中愚昧落后的部分,陈忠实先生并没有掩盖事实,真实客观地写出来村民迷信的危害,这是在反思传统中对于科学的进一步肯定;在对于传统道德中压迫人性的部分中,作者通过巧妙的安排和描写,这是在反思传统中对于人性的肯定。
三、结语
《白鹿原》将视野从描写都市、歌颂自然、记录斗争等题材中,重新回归到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白鹿原,回归到最平凡、最朴实,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的人民的生活中来,用白鹿两家的兴衰荣辱,最真实的人的命运起伏,书写出我们民族和国家的历史变化。在基于对传统记忆进行重新挖掘中,肯定传统文化中民族的根和魂,寻找真正的宝藏,否定传统文化中迷信愚昧、压迫人性的部分,在看似矛盾的肯定和否定中,彰显出对传统文化的反思,重新思考民族文化和民族命运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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