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凝视并不是指别人的目光,而只在主体的想象中存在;我在他人的凝视中发现了自己,我即是他人,为他人而存在。”萨特关于主体间性的阐释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他者时时存在于我之中,在自我内部开启监视之眼,让尚处于未完成状态中的自我之形无处遁逃。在《囚笼》中,哈米德一直在各式各样的他者目光中四处逃窜,却从未真正逃离过他者的凝视。在这样的语境下,与其说主人公表达的是处于现代社会交界点的、原子化个体的焦虑,不如说他的自我撕裂象征着非洲社会在他者凝视下的普遍心理危机。
哈米德打工的小店在一片“把市区和乡镇分了开来”的季节性沼泽——这个极具暗示意味的交界地。接下来,有关沼泽、城市意象和恐惧的言说从未在文本中脱离。从令哈米德恐惧的“窃窃私语”的城乡分界线沼泽,到姑娘跨过的混凝土水沟;从夜晚他独自出门的时候“冷漠得体”的城市广场,到远处激起他遥远的乡土回忆的海浪声,城市和他出生的乡土小镇的意象不断在现实场景或主体想象中冲突、交织,由此发育出自我在城与乡、现实与古旧的两相撕扯中种种复杂而微妙的主观情绪。在此之间,面对城市他者的恐惧是贯穿始终的,因为尚处在不定和撕裂中的软弱自我认识到,“我”无力抗拒现代文明巨轮的巨大冲击。这是主体在他者目光中的第一重失格。
小说中聚焦在个体哈米德身上的他者凝视,主要通过人物茹基娅展开。哈米德在遇见姑娘之前为自己业务熟练而产生的“沾沾自喜”在遇见姑娘之后荡然无存:他“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时,开始厌恶起自己来。”主体观照中积极乐观的店员哈米德,从姑娘的视角中勘照到了另一个饱受苦难、邋遢孤僻的单身汉。“他时常想起茹基娅,但想她只会让他更觉得自己孤单和肮脏”。在他者的凝视中,自卑所激起的对他者的狂热崇拜和想象让主体低至尘埃,默然无声。这是自我在他者目光中的第二重失格。在文章末尾,姑娘的理想形象的破灭再次描画出自我在撕裂中的悲剧意味。
在他者的冷酷目光下,先前基于自我而建立起的种种美好的想象湮灭不再,“我”只剩下遗留于世的种种污点。于是撕裂了的主体对于自我及自我替代物的排斥,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对于供给哈米德吃喝的孤寡老人法吉尔,哈米德的关怀更像是一种定量执行的任务,每当老人情绪低落,谈到死亡和残生时,哈米德“把他扶到厕所里,看看他的夜壶是不是倒干净了,然后就走了”。从小说开头即交待的哈米德在“将会在此度过余生”的错觉中,我们不难嗅出,从某种意义上,老人法吉尔是哈米德想象中的暮年自我的替代体,老人身上散发的那一种“行将就木”、抱怨、死亡和残生的衰朽气味,强烈地暗示着他者视角中另一个更加苍老、更加颓唐的此在,在他者目光的监视中,法吉尔呈现的生存状态,是有关主体的一个过分真实的预言,因此哈米德对法吉尔的感情一直是克制的、有量度的,他小心翼翼地把自我同自我的预言保持在情感可宣泄的范围之外,这一点从源发自姑娘茹基娅的他者目光中也可以得到验证——自始至终,他都是孤独的,对陌生姑娘的渴望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没有亮色”的黑夜之中。此处法吉尔对哈米德的呼唤和哈米德对茹基娅的呼唤形成了一种“顶针”式的回环往复,老人朝向比他年轻的他者哈米德,而哈米德朝向比他矜贵的异性他者茹基娅。主体的挣扎在同一的他者目光中遥相呼应,而那些朝向他者的呼唤,注定落在寂静无声之中,只留下被他者囚禁着的主体难以自我救赎。
小说中茹基娅谈及自己工作的短短几句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往往被种族话题的勘探者们津津乐道。某种意义上来说,作者借茹基娅之口开启了一只以人种为显性表征的、历史与文化的他者之眼。当哈米德询问茹基娅的职业时,我们发现她在用地域和人种描述酒店的高档层级。在茹基娅眼中,“白人,欧洲人”是她服务的常客;印度客人“也有一些”;其余的人都被归为“荒郊野外来的、会把床单弄得臭烘烘的人”,这种人完全被划分在她的服务对象之外。对这三个人群的接收和排斥,就是体现酒店层级的编码。欧洲人、印度人都不属于非洲。真正的非洲原住民们,一并被归为“荒郊野外来的”野蛮人。他者的视角给正向现代文明进发中的非洲重新覆上一层原始沙漠,在这种不可逃脱的他者的凝视中,这一片土地上建起的所有现代文明的标志,似乎都在标榜着自身与本土的背离。从这个角度来说,在被他者观照着的隐秘自我中,“进入现代文明”意味着被他者彻底取代,自我无处生存。尚处在“荒郊野外”自我文化认知中的非洲,理所当然地把现代文明的普及当作一种侵略。所以每当主角哈米德感受到堤坝上来自城市的“星星点点的亮光”的时候,他就对这种“被占有”的生活产生一种由衷的恐惧——那将意味着自我的彻底覆灭,他不会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他者的目光覆盖小说全篇。个体、乡镇、本土文化、爱情,在由主人公哈米德的主体折射出的所有主题里,都有一个发声尖刻的自我,让主人公哈米德时时处于不定的自我撕裂中,他触碰到他者,却又认识到他者不可抵挡、他者居高临下的目光不可逃脱,由此在小说中弥漫开一股恐慌。在他者的目光中,“我的世界是一个他者所使用的工具”,时刻在被物化的危机中焦虑难安。古尔纳塑造的他者“囚笼”向我们呈现的,也许正是这种非洲大陆在来自西方、来自现代的种种凝视中自我撕裂、风雨飘摇的生存境况。
(一审编辑:欧阳蔓)
(二审编辑:哈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