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村而过的一条河水蜿蜒着,面上不见十分大的动静,可蹲下身来仔细瞧,便能瞧见一叠叠的水流打着旋,那样快地往前奔远,就像时节一样,不待人把抓,自顾自地流走了。竹林河坝上,老程的土堆由青草铺平了,三姑娘黑底绿花鞋尖头上那一片白布也拿开了,妈妈仍是穿的青蓝大布。
园子里按时令种上几样菜。适逢春夏雨水肥厚,渐渐把几块地扩开,种的更多些。三姑娘和妈妈照常看顾着,头天摘满了篮,就齐齐地码在厨门边,明日一大早由三姑娘挑到街上卖去。
三姑娘家的菜那样好,从来都是抢着买。时常搭话的老主顾知晓老程走了,此后每一把都替三姑娘买得多些。她感念人家心善,有时多送了也不在话下,更要紧的还是愈发勤恳去料看菜园。
常常不到早午,三姑娘就收好空篮子,要回到竹林中那重茅屋里去了。偏偏这一天街上人少了些,空空留着最后一把菜。卖不去就拿回家给妈妈一并煮了。可也不差这几刻钟,索性再等等。
原本斜铺了一地的竹影斜慢慢退回脚边,地上的阳光更烫了,三姑娘伸手拨了拨沾水珠的菜叶,犹豫着要走,却听来几句远远的叫唤。她直起腰身回头看去,见到在祠堂念书的那几个学生,手里拎着一袋鱼走来了。
“三姑娘,青椒又早早卖完了么?”
她笑了,说头天摘得少,又问:“你们先生不在么,怎么这时就放课了?”
站在最前头的那个蹲下来,握起那一把余下的白菜放在秤杆砣盘上。三姑娘称着,正低头拨动秤砣,忽听到一句:“原先教我们的林先生是上游村子里的,说家中有变故,怕以后不能再来了,把原定的学费退回一半,引荐我们到镇上的学堂。”
三姑娘的眼睛从秤杆上移开了,抬头望着说话的人,又飘向站在竹影外的另一人。
“就要再吃不到这样清爽的菜了,三姑娘肯不肯送这最后一回?”
蹲着的人打着趣,大家也为这一句笑了,可弯弯的眉眼里竟还有些青涩的苦味。
三姑娘不说话,手里却忙着,放下秤杆当真把菜包好了,笑着递过去:“先生们煮鱼还要些青椒?这会子就到园子摘了去?”
几个学生不肯这样白白接过,在荷包里各自出了铜子要给三姑娘。可三姑娘决然不愿收下,几番推说,竹影外那人倏地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攥着的手,摊开了,是路上玩闹时在塘中采下的几枚青碧莲子:“三姑娘既不要我们的铜子,就拿上这个吧。”
竹叶裁下小圆片似的亮光,风一动,洒落在那人干净的脸上,明明灭灭地闪。三姑娘低下头,耳侧的碎发松松散开几缕,随着伸去接过莲子的手轻轻飘摆。将莲子放进荷包里,她拾捡好物件,嘴边还带笑,眼睛却是垂下了,向大家道了祝愿,又匆匆别过,挑起竹篮往竹林里走得那样急。
莲子随脚步在荷包里上腾下落,如同三姑娘内里的心。她越发急的往前走,仿佛闷着气要同谁较劲似的,渐渐竟跑起来,竹篮里的秤砣叮叮当当地响。眼前模糊时,三姑娘终于肯停住了,她蹲下抹了抹眼睛,枕着手偏头向那片粼粼的塘水看去。瞧见那高过小渔船的荷叶,三姑娘又流得半脸泪。为的是要到镇上去的那人么?还是为的从前夏暑里同自己捉鱼捕虾的爸爸?如今鬓边已生出些白发的妈妈?
三姑娘站起来,重又挑起竹篮,慢着脚步走回家去。妈妈早就立在门口远远地盼着,等三姑娘完完好好地走近了,便上前要问。三姑娘掏出荷包里的莲子,微笑说馋着这个就在塘水边留住了。
晚饭过,妈妈点了盏灯。橘色的火焰在玻璃罩中一闪,桌上落着的光影,似水一般漾开。那青碧色的莲子一颗未少,聚在桌上,如清潭中的小石子。三姑娘出了神,青瓜从手中脱了去,跌进盆中溅出响声和水花。
探询的目光照了过来,她低着头说:“妈妈,听说学堂里的林先生不再来教书了。”
“为的什么事呢?”
“说是家里有变故。”
屋子里又静了,妈妈手里濯着菜叶子,想到河坝上老程的土堆。
“学生们是要请新先生了?”
三姑娘摇摇头:“是要到镇上去了。”
屋子前的那条河泛起流水细浪,长长久久地淌着。雀子啼去春秋,堤上野花几回开败,只有河水一刻不停地奔走。小河懂不懂“变故”呢?三姑娘望着屋外,出神地想。
正二月里,坝下的堂嫂子们傍晚要到城里去,顺道也叫上三姑娘。十一二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她却微笑着推辞。妈妈问不想再看赛龙灯么?她也只是摇头。
堂大嫂子握着这母女的手,温切地看一眼妈妈,再看着三姑娘:“二堂叔在东门开了间铺子,说这会子还要些人帮衬,阿三同我们去看看?要是阿三愿意留在铺子里,倒总比只守着这菜园子强半点。”
三姑娘忽地看过来,眼里比先前更亮。可妈妈却迟疑了:还是这样小的孩子……不过未必要应下,出门看看总是好的。于是叫三姑娘换了衣裳,用梳子理了理散在额前的头毛,又从盒子里拿出一枝花来别好。
送到坝上,三姑娘总要回头,看见从来只穿青蓝大布的妈妈竟快要融进黯淡的竹林里了。小河流水声自竹丛间涌来,漫过那响至城外的锣鼓。三姑娘攥紧了堂大嫂子温热的手,又猛地一松,回身向妈妈跑去。脚底硌着一粒粒小石子,叫三姑娘想起那个揣着莲子在竹林里飞奔的中午。
抱紧了,也只一句:“妈妈莫忘记要把菜篮子装好了,明早我还要挑去的。”
三姑娘抬脸,见妈妈嘴边带笑点了头,眼底却有两湾亮着的水。
等到竹林旁那片塘水变作了几畦绿韭,坝子边上那重茅屋渐渐颓败下去,街上的人许久再未见到三姑娘。偶有人问了才知晓,原来三姑娘同妈妈早已搬到城里东门去了。再问,也没有多的话。
问的人捏着荷包里那几粒莲子,到底还是先往竹林中走去了。
雀子从枝头飞落,啄弄着土堤上蜿蜒的蓝花。青年立在对岸望向那由青苔浸出绿意的茅屋,手心攥住了,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盘绕着的那条河,仍自顾自地往前奔流着,风过不改旧时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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