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鼻尖寻着一股子腥味,却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第一次觉着这股奇怪的腥味,是在半年前的公司部门会议上。我进入这家收益还算不错的跨国公司已经两年了。公司给我开的年薪恰是我比较满意的,这个程度的薪水,我不会让生活过得没有质感,也不会觉得拿着有负担。于是我就进入了这家公司一直日复一日枯燥地工作至今。说实话,这里的工作并没有我先前预想的那样繁重,我有十分充裕的时间来消遣地过生活。
“我们公司现在有很大的问题。有些员工,不管是高管还是低干,想把公司当跳板。”翘起腿坐着讲话的女人是当初把我领进门的人,公司华区的总经理罗婕。她赤红的唇动着,化着金棕色精致眼妆的鹰眼凝重地盯着我。我感到有些气闷,紧接着一股腥味悄然钻出来。
罗婕口中的“有些员工”大概就是指的我吧,那段时间里,我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猎头的邮件,但我并不很感兴趣,我本就想着安安心心地窝在这儿待个三五年。我抬头看着罗婕,企图望穿她深邃的眼,却发现,对于她,我越来越看不透了。我看不穿她,但我知道,她对我似乎早已无多信任了。在接下来的整场会议的两个半小时里,我什么也没听进去,那股奇异的腥味越来越浓,我不想听了,索性连放在桌上的笔记本也一并合上。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信任我了。
其实我早该察觉,她对我的疏离。
在上一次我问她关于那笔莫名而来的出口税退税的事而她沉默不语搪塞而过时,在她把我从一线管理出口岗调离,自此我对很多事情再无权过问之时,在我无数次和她私底下吃饭时,她摇着杯中和她一样红艳的鸡尾酒,笑着说我木讷的时候,我就该察觉到,她已经不信任我了。她明艳的嘴角像是一把刀,剜下所有信任,只留下我的厌倦。
靠在舒适细软的椅子上,竟有些疲累无力,我闭上眼,听着各部门经理一本正经地分析着一大串虚空的数据。可腥味一阵阵扑鼻,最后忍无可忍,我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抱歉。”在百十人的目光注视下,我走出了会议室,只留下高跟鞋的声音。
第二天,我正式提交了辞呈。
我终于与这份若有似无的工作说了再见,我决定得很果断,就像当初进公司一样,而一切行迹都好像是预谋已久。我甚至能想象罗婕在人事部门口发飙的样子,她给我发了很多信息,不用看也知道,定是表达自己的痛苦,想要挽留我,然后给我提出更多更丰硕的条件。她的痛心疾首可能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或是错失了一个赚钱机器,但我知道,绝不是因为一个朋友的离去。我还是走了,因为此刻我只想让自己摆脱这恼人的腥味,尽管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从哪里来。
我原以为离开第一次嗅到腥味的公司我就能回归正常,但事实告诉我,我错了。
在接下来的生活中,我似乎开始在任何场合闻到这该死的腥味。
周一晚去健身房上课,在教练给我进行指导,手掌扶上我小腹的时候,我又闻到了黏腻的腥,令人作呕。从健身房回来当晚,我便告知健身房,要求停掉我早就安排好的接下来一年的课程,前台十分诧异地问我有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时,我却没法说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还是因为这腥味。
周二喝下午茶的咖啡厅,我习惯性地将会员卡交给服务员代为管理,我前脚刚走进咖啡厅,浓烈的腥味又出现了,我踩着高跟鞋冲向洗手间对着洗漱池一阵干呕。我以后大概是来不了这里了,我心里暗自想。服务员赶忙过来询问我身体状况,我整理好后对服务员说,会员退订吧,麻烦您把剩下的钱打回我的账户里。服务员惊慌了,说:“对不起,小姐,您别退行吗,之前偷偷用您的卡消费了几个蛋糕,我,我再也不敢了。您别退订,经理他会扣工资的……”噢,我这时才依稀记起陆陆续续收到的几条我没有太关注的扣费信息,原来我的性格这么好懂,我摇摇头。
接下来我习惯去的瑜伽馆,在花艺茶会上与太太们一同的花艺课,甚至是物业来检查水电表时,出门换上高跟鞋时,闲来无事刷刷微博和在朋友圈里点赞时,每个月回家听到一些三姑六婆奉承时,我都会闻到这无法逃避的腥味。我恨透了,几乎把自己所有的交际圈断掉了。我长期窝在家里,拉上窗帘,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我越来越无法忍受这腥味。
我先是叫物业把整个房子都消毒,换掉了所有高档的皮质家具,然而这腥味还是时不时造访我。男友小卡来看我,我享受着和他难得的美好时光。我们站在落地窗前,就着无边夕阳,深情接吻。伴随着他的轻轻试探,一阵浓烈的腥味突然在我的口腔中蔓延,我猛地睁开眼,一把将他推开,然后猛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和小卡几乎是同时说出口。我是为了这个未能结束吻而道歉,而小卡则是因为他迟来的坦白。
他说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孩,他和她在一起了,他说要和我分手。
他还是那样,做什么都心安理得。我很平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像从前我们争吵时那样大哭大闹。而那腥味,似乎早就预示了结局。
他走后,腥味也和他一起消失了。
奇怪。
后来,我恢复了毫无波澜的平淡生活,我不再为了工作化妆,卸下层层粉黛,像是卸下了自己的假面,让我与肌肤一同自由呼吸。看着镜子中素面的自己,一股强烈的陌生感伴随着安全感一同到来。我把所有化妆品和不再觉得有必要的裙子、高跟鞋全都送到了爱心二手超市,不再习惯于去一些社交名利场。我渐渐习惯了自己做饭,放下手机,偶尔写写东西,看看书,给挚友写写信。也会早起去湖边公园晨跑,去路边的小花店买花。当然,也遇见了一个花店男孩,他眉眼弯弯,笑着送我雏菊,他会缓缓地说:“和你一样好看。”夸我漂亮的太多,但不知怎么,只此时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真诚,哦,原来我不是浓艳的玫瑰,我是雏菊。当然后来我们也尝试着牵手,在公园散步,一起做饭,在海边听音乐,围着篝火弹吉他,做尽一切细碎的浪漫……
在不知不觉中,我远离腥味的日子从我结束不合心意的繁琐生活时悄然开始了。这时我仿佛才明白了我真正向往的生活是如何:从前的种种名利场非我所愿、非我所欲,唯自然与真实才真正吸引我。腥味像是来源于无数无法细数的欲望,它们层层重压于我身,为我塑造出假面。而此时此刻的我,已经在摸索中卸下了自己与身边人的假面。
我也试着把窗帘都拉开,让阳光进来。
那段腥味的日子,好像是远了。琐碎但幸福的日常填平了我的空心,我再也没有闻到那该死的腥味。
(一审编辑:冯雅婷)
(二审编辑:邓郁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