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您昨天发生的事吧。”
掀开台幕,请您往黑暗深处瞧瞧——
眼下正午将至,以天为盖,以地为炉,行走世间的人物蒸气腾腾,一副执剑杀敌的模样。一寸寸阳光经树枝筛选,于地板处投下几道斑驳碎影,远看好似几缕乌黑血迹。不等人欣赏,这声便破门而入——
“老李,今天又是愉快的一天!”
“当然。”
撒谎是我惯用的伎俩,时间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一回事了,生活的一切都隔绝在宿命之外。
“你发现了吗?今天上午太阳的颜色比昨天要暗。”
她抬头瞥了一眼窗户,眼神有些涣散:“你倒是观察的仔细,但这与我们毫无瓜葛。”
她根本不在意我嘴皮子吐出什么预言,连我那麻木不仁的脚趾头都知道放在衣柜右侧第三层的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比我这个尚且还在呼热气的生物还要重要。现如今真有谈谈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的必要了:深紫色、高领、长袖;宽松修长,像是套在人身上的木桶;正面有个用白色毛线织成的笑脸:眼睛是椭圆形,像两枚树立的鸡蛋一样笨拙,没有鼻子,倒是那两排牙齿对称规整,总数是八颗。只要是在家,而且也只是在家,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体贴多情的妻子,而是一件永恒的紫色高领长袖毛衣。难道非得让一个温文尔雅的丈夫亲口对她那不解人意的妻子说: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与你脸上的雀斑相得益彰。
她总是以极快的速度缩进毛衣里,而领子总会挡住她呼吸,她那东拉西扯的模样就像未开化的野兽。忽而嘶哑的声音从冰箱里播出:
“今天想吃点什么呢?”
冰箱门一口吞了她的头,一截紫色毛衣还安静地掉在外面。整个房间都是塑料袋打架的声音,一直把人的思绪推向千年前的长平之战。为了防止鲜血淋漓的场面跳进我的大脑,我终究开了口:
“老规矩,建议少一点盐。”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关于每天吃什么这个问题是多么为难人,一个和轮椅结交的人难道会愿意麻烦别人吗?
一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此时正在厨房不停地晃动,像是在找寻什么丢失的东西;另一边,一件黑色圆领西装外套却像刻在墙壁上的名画,显示出不可撼动的价值。
“李,还记得你曾经发表在期刊上的那首诗吗?想来作家也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只需要一只拿笔的手。”
只需要一只拿笔的手?我真想翻翻她的学位证书。作家难道不需要一双寻找灵感的腿吗?我真得好好谢谢她,不然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一双毫无用处的手。
“选职业可不像换衣服,就像你需要一直穿着这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一样。”
“尝试一些新工作至少听起来十分有趣。”
她在委婉劝谏一个没有工作的残疾丈夫吗?难道我会愿意靠一个女人过活?那张狰狞的白色笑脸要把我勒得喘不过气。
“也有可能让人感到憎恶。”
一时间房间只有沸水翻滚的声音……
厨房里,那紫色衣袖一起一落之际,一根根皎洁光滑的线条从水中捞出,而后在盘子里画圆,顺带喷出一团烟雾好表示它的艺术性。她自己不也由一团紫色毛钱圈起来了吗?只是实在称不上女性艺术,完全引发不了任何男人的丝毫冲动。
当那个艺术品“砰”的一声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和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来了次亲密接触。那张白色笑脸瞬时放大了好几倍,那排齐整整的牙齿好像要把我吃了。它粗糙地表层泛起粒粒紫色毛球,小而多,看到这我的心都跟着痒了。
“面可以更淡一些,好在我吃饱了。”我极力想要逃离那张脸,可偏偏又被擒回。
“要出去看看吗?总待在家可不是好事。”
为什么要出去?难道要去听那群女人怎样耐心教一个没有孩子的人换尿布吗?这分明是朝男人的尊严上吐口水。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实实在在就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把女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使面对自己的丈夫也舍不得施舍哪怕一寸肌肤。在文明社会里,她竟忍心让一个失去能力的人同时也失去权利!我不能再想下去了,看清了一切真相又怎么样,我已经死了一半。
“别让她们等你太久。” 我扯着嘴皮,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
“老李,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无辜的眼神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我觉得我的眼睛需要休息了。”我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将自己献祭给一个残缺的男人是多么善良啊!哪个路人不得瞻仰她的崇高?难道她心里会不清楚她丈夫曾经的样子?但她偏偏只字不提,权当什么都不知道。惟独守在这空荡荡的空间里,我才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
她又一次失败了,我可以看上去毫不费力地推翻她所有的企图,但我的心却在一天又一天的重复中消磨殆尽了。只要面对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我每一口呼吸都是万般不自由,我是个失败的成功者。
我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让她的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也到外面去见见光明,可一眨眼的功夫,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又乖乖躺回衣柜右侧第三层的黑暗隔间。可以说,它是万千选择中最邪恶的那一个。她有意将开门声音压得很低,像一个涉世未深的贼,小心翼翼地刺探别人的隐私。
我早早守在窗边,看她怎样在那群女人面前谈笑风生。不得不说,只要脱下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她还能算一群女人中的佼佼者。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何面对自己的丈夫,她只会扮丑?她心理清楚我什么都给不了她,所以她在报复我?
好了,现在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时间。假若不借此机会做点什么,那我会得到更大的报应。我慢慢靠近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忐忑不安地将一根银色绣花针放在衣领里面,轻声对它说:刺吧!用你那无情的尖头刺向她的脖子,让她再也不敢穿上它。你必须时刻谨记,你代表的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全部生命意志!
后来怎样我全无记忆,只知道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团朦胧的紫色,她安然无恙地再次穿上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而我的手腕鲜血直流……说完了,不管您瞧没瞧见那黑暗深处,帘幕也要闭上了。
“很好,您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反复咀嚼。今天是第三天了,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您每天都在重复讲同一天的事。”
“我的确每天都这样度过,未来的三天我依旧如此。”
“容我冒昧,您故事的结尾可否再说一次?”
“后来怎样我全无记忆,只知道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团朦胧的紫色,她安然无恙地再次穿上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而我的手腕鲜血直流。”
“最后半句倒是新鲜,前两天您从未提及‘手腕’二字。关于这个,您或许可以说得更详细?”
“鲜血像喷泉一样不停地往外冒,却并不使一个死心之人感到任何疼痛。”
“好吧,不管怎样,我敢肯定您所说的一切绝不是昨天发生的事。”
“我发誓那是真的,我是一个忠于事实的人。”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是警察,请您瞧瞧您那完好无损的手腕。”
“我的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您应该去问问您妻子的手腕,只不过您可能需要掘地三尺,因为她在三天前就已经死了。”
“你是说她死了?不!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明明是她企图用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将我杀死!”
“可她确实死了,警方给出的答案是自杀。”
“不!我每天仍然在面对那件紫色高领长袖毛衣!”
“您忘了吗?您的母亲正在照顾您,或许她穿上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如划破我的手腕来得痛快。”
“您还记得当时她手腕旁那把沾血的水果刀吗?”
“她的脸充满了恐惧,惊慌地环顾四周,只过了几秒,那张脸上的生气就散尽了,那血把她整个紫色衣袖都浸湿了。”
“您不是说后来怎样您全无记忆吗?”
“梦里就是这样。”
“好吧,今天就到这儿,请您明天再过来。”
“我还有个问题想打扰。”
“您请,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果凶手是魔鬼,那递刀的人算什么?”
“黑暗深处的魔鬼。”
(一审编辑:冯雅婷)
(二审编辑:邓郁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