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不久的一个清晨,北平下雪了。那是一场极其盛大的雪,下得铺天盖地、没日没夜,肆意笼罩在黑漆漆的瓦片上,映得重楼琼宇一片凄凄哀之色。
女人倚着一根枯死的梅树,清瘦的下颌抵在交叠的双手之上,月牙色绉纱的褙甲上抖擞着一层稀疏的残雪。梅树已经吐了新芽,绛红色的细蕊如一粒粒相思子铸在铁树嶙峋的枝干上,按说是副生机勃勃的模样,却被女人眉目间的忧郁硬生生压抑在漫天碎银之中。
那一片烫心的花白,久久地停留在视网膜的正中央,直至大片的白逐渐吞噬那小点的白,雪的缝隙中穿过的风都忘却了自己来时的道路方才休止。
今天是丈夫出殡的日子,女人暗自叹道。
那尊紫檀木的棺材是那么厚重坚实,稳当当地垛在那里,宛若如斯旧水淘沥过的磐石,再无转移之日。当年临河掬水的红裟僧人依旧是笑意晏晏的模样,却不知撑船渡河那双璧人已阴阳两隔。
周遭的人均身着白衣,交领处还打着一个素净好看的十字结,看起来比平日足够精神的时候还要精神。齐整的呜咽声有如黄钟昏鸣,轰得她耳膜胀痛、颅压骤高。
女人双膝跪在冰冷的砖地上,眼神空洞而木然。她身孱体弱,半个时辰下来腰疼腿软,却也不见有人上来主持事情。忽而想起往昔逢此情景皆是丈夫忙不迭地挺身而出,而此刻,任谁都可以出来搭上一茬,偏是那人不行。他已经阖眼归岫、安然地躺在自己面前的这尊棺材里头了。
女人这才开始哀哀地哭起来。
她想起早先少年时,他扶她走过雍和宫外那一段衰败了的红墙。他步伐快,她步伐慢,可是他等她,三两步的时间只迈出了一步,为的是能同她肩膀挨着肩膀,脚尖并着脚尖。
红墙的尽头是一处盛满了银杏叶的池塘。池水不足清,倒映着巍然的银杏树干,枝叶微倾向窄窄的墙沿。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决眦望着远处翱翔的飞鸟,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前朝的层楼叠榭,如今不过付为断壁残垣。她顺着他的目光回了首,初春的风沙扬进了眼角,恍然已是春秋倥偬,岁月惘然。
丈夫是好人,一个讨得了人欢心、还办得了事情的好人。他的错就错在他去得太早,不过这也说不上是他的错,只是能稍稍容人叹息一下罢。
“你是留,还是不留。”她听见一个女人哑着嗓子问。她定定望着铜镜里那个姿色尚存的女人,及腰的头发仍旧是那么有光泽,衣襟未熏染过脂膏腻人的馥郁,手腕如同新掰开的藕节般细嫩,一肌一容秀美如长卷工笔,清丽得宛若她的家乡。
“北平的春天太冷了,我还是回江南去,那里没有雪。”她语调缓缓的,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拨弄着袖口细碎的流苏,眉间蹙成川字,像是极其痛苦的模样。
次日,女人离开了这个她待了整整十年的地方。
天仍蒙蒙亮,久经雨水浸渍的白墙已然剥落得斑驳,琉璃瓦却还若初见般抛了光似的崭新。门闩上露未晞,徒沾满手,风起间,有轻薄的物什飘落于鬓发间,她抬手摘了去,是一朵腊梅。
北平最不缺的便是腊梅。
元月时令不宜,本不应有花,北平城里赏花拈花的人也讨得个休憩,谁料却是一副“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的热络景象。
要问那赏花的好去处,栊翠庵当属头筹,梅种齐全,花色多样,每逢上元,游人如织,与其说赏花,倒不如说是看人去了。卧佛寺敞亮,是秋观黄叶的佳处,可闲杂人多,有花性之人却少。
丈夫贯爱去的是红螺寺,他名中有红字,又字梅亭,自以同此处结缘匪浅,逢春便去参拜赏梅。可惜那里的神佛不佑他,这一世他的苦还没尝够,就送他去下一世享福去了。
女人将腊梅置在手掌心,端详须臾,方想放入衣袋中收妥,倏而风骤,拂落那片蜡黄,幼小的梅瓣隐匿在银白大地中,再也难以寻见了。
这个太冷的北平,春天里从未有过花。
(编辑:于一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