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有过很多的头衔,多到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它们曾经给予我无上荣耀,但现在却变成了套在我脖子上的枷锁。今天我要在这里讲的故事,我想也会是我最后讲的话了。再过几个小时,我相信那个人就会找到我掩藏最深的秘密,而我绝对不可能就这样伸出手去……算了。这个故事呢,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我讲它不希求任何人的任何见解,只是单纯为了我的灵魂能够松快一些罢了。它带给我的欢欣、疯狂、荣耀与死亡,在那些智者眼里想来也是无病呻吟,而跟我一样的疯魔艺术家们,大概能从中汲取更多的灵感,让我的生命在他们手中存在至永恒。
我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塑像,从被保姆看着坐在院子里的沙地上为那些只有自己知道名字的小人点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到和父母一块儿在雪地里拿胡萝卜和煤块装饰胖乎乎的雪人……每完成一个作品都会让我感觉到从心底满溢的那种幸福。当她们——我乐意这么称呼我的作品——在风中缓缓溃散,在太阳底下慢慢融化,我总会痛彻心扉,就像自己的看着长大的骨肉离我而去了。所以在长大一些后,我开始学做雕像,因为雕像可以永恒嘛。但是雕像总归是达不到我所期望的结果。这是自然的,雕像毕竟是石头、木头做的,怎么可能做到栩栩如生呢?因为这个原因,当我了解到1770年巴黎出现了第一座临时蜡像馆和蜡像的意义后,我便决定:我要做蜡像,让完美以她们最真实的面貌永远存在。
可是真正的完美太难寻找了。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他们有的美丽,有的丑陋,但都达不到我心中对于蜡像的标准。而当夜深人静,我的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一个蜡像师,连她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哪里还能叫做蜡像师!
不过,在我的旅行途中,我拥有了我的潼恩。她是那么的可爱而美丽,从小的时候就很乖,当她粉红的面颊转向人们,然后轻轻抿起她花瓣儿一样的双唇,伴着潋滟的眸光,没有任何人能拒绝她的请求。那头灿烂的金发如同晨曦一样,与她湛蓝的眼睛相得益彰,更别提她的小嘴儿向来只会说出最让人感到舒心的话语。她就是我所期待了多年的完美!我欣喜若狂,枯竭了许多许多年的灵感如同夏日惊雷一样骤然爆发。因为我的潼恩,我得到了“创造完美的艾瑞克夫人”的名号,而我的“艾瑞克蜡像馆”也成功开办了起来。
在我的事业有了一定基础后,我便大多时间都扑在我的蜡像上,扑在我创造出的许许多多个“潼恩”上。但我真正的宝贝并没有因为这个悲伤,她反而努力的帮我做事,帮我拿粘土,在我倒不开手时找义眼和牙齿,从来都不害怕。我也对她很放心,认为她是我一生的幸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名气越来越大,对于美的追求也有些不受控制。我发现自己没办法忍受哪怕是一点点的瑕疵。当察觉我自己看到我那可爱的女儿时,注意力却更长时间的集中于她后颈被金发和项链掩盖的一颗小痣,而不是她天使般的笑靥时——我感到了恐惧。
那种念头即使是现在的我,也不敢将它诉诸笔墨,就更别说当时了。我害怕得无以复加——这可是要下地狱的罪行啊!我怕,我怕极了。自那天以后,每当潼恩跑过来,将她清澈透亮的湛蓝眼眸望向我;用她粉嫩可爱的脸蛋摩挲我的臂弯;让她璀璨耀眼的金发并着颈间铃铛的“叮铃铃”一道儿在我的工作室飞舞……我总是躲避。我怕伤害她……可是我一日比一日的觉得那颗痣那么的显眼。
因着日复一日的煎熬,我渐渐变了。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创造完美”究竟是什么意思?用蜡做出的东西,无论技术多么高妙,到底还是虚假的,怎么能被称作“完美”呢?而做不到真正的完美,我又怎么还能继续保持现在的声望和名气?
为了实践我给出的答案,更为了避开无时不在的潼恩,我在外出的时候将一只总是在我家门外徘徊的丑陋的流浪猫藏进了我马车的箱子里。经过四个小时的颠簸,当我在阴沉黑暗的工作室点上灯,把它和我的新买的工具取出来时,它已经不会动了。
这样谋杀一条生命的罪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只是轻轻一挑眉的事情。对于现在的我……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难不成我流泪跪地向主忏悔我的过错,就能阻拦侦探的脚步了?既然不能,那还有什么意义?
接着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刀锋摩擦血肉的粘腻声响在我记忆中尤为深刻。总归我将它的毛全部剃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到一边,免得被弄脏了。然后我撕开皮,分离血肉最终取出它的骨头,干燥后顺着它之前肌肉的分布裹上粘土——别说,这样做真的比单拿粘土雕刻好得多了。
在拿石膏倒模的时候,我有了一点儿麻烦:就是裹在粘土里的骨头该怎么处理。经过再三的思虑过后,最终我决定将这些东西一并灌进蜡像里。可想而知,拆得七零八落的骨头根本没法子回到曾经的完整形态,虽然看上去蜡像十分真实——毕竟这可就是按照猫的骨头塑的型,连毛发都是那只猫身上长的毛——但我把它摔碎后,头盖骨竟然能从它肚子里滚了出来!
没办法,实在没办法。我对于生物和医学并不了解。不过,拜我的名望所赐。我成功联系到了一位医生,他愿意教我有关动物和人体的知识。当然了,我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真相,但话又说了回来:“我想做成更完美的蜡像”这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假话。
经过一段时间的实验,我渐渐摸索出了制作真实蜡像的方法。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只要去除所有的毛发,打上石膏倒模,将不完美的地方重新修饰一番,然后材料也不用取出来,直接灌上蜡。出来的效果就是我所期待的模样——毕竟外面是蜡壳嘛,一样都是油脂。接下来就是上颜色的事情了,不管是涂颜色还是熔蜡的时候加入颜色,这对我来说都早就驾轻就熟,也不用弄得血淋淋的那么恶心。最重要的是那种立体感……或者说是活灵活现的感觉……总之这样的蜡像能给人一种别样的震撼。当她们在我手里诞生时,这种恍如上帝来赐予人民以完美的美妙感觉让我不知今夕何夕。
当我的新作“静静的艾米”登场后,在当地引起了一场对于流浪猫的爆炸。同时,我的名号更加响亮,直接蜚声海内外。这让我尝到了甜头,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必须要走了——真实的蜡像与虚假的看久了总会有区别。
我已经计划好了:我要带着我的蜡像馆和潼恩,在欧洲进行巡回展览。此外,我还要慢慢的将那些残次品换掉,换成真实的蜡像。
当然,在表面上,我还是个足够让潼恩敬佩的好母亲。可是在私下里,我却出现在途径城镇的下城区和城外的几个臭名昭著的村落。我很有名气,这意味着我手中的钱多得足够我随自己的意来扩充我的蜡像馆。我弄到了不少材料,从鹅,鸭子,到牛和羊……这又有什么关系?本来也是要死在人的手里的——况且把它们剁碎了灌进胃囊,哪里又有将它们的美永远定格来得有意义呢。
我一直用这种说法说服自己,可我也知道,这要是被那些不懂欣赏的人听见了,必然会给我引起一点儿灾祸。但不可避免,当乡村展览获得了又一个成功后,我又开始思量更“节省”的法子。
提前确认好了对象,临近午夜,我出现在坟地,带着铁锹和撬棍。将人家的墓穴扒开,棺材撬开,木板在我抽出撬棍时“嘎嘣”一声裂了。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实在很突兀,可我也没多大在乎,踢到一边就把里头那具到底也是要烂掉的材料弄了出来。顺手再把土埋上,按照我事先拍好的照片尽力恢复……实在没法子就放一把火,更省事。反正这里管理不严,幽幽的磷火多的是,火灾也更不是第一次了。
着实挺好。但下葬的人嘛……穿的都差不多,我也没法去弄刚好合他们身的衣裳——那简直明晃晃的说“我这儿有鬼”,毕竟我是这么的有名气。虽然我拿“第二次的生与死”作为主题,颇赚了不少口碑和人家家人的眼泪,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可还没等我再想出个什么好法子,潼恩却突然出了事故。
——她不小心把滚烫的蜡油弄到了自己脸上!这像什么话!当时我气恼万分,瞅着她那半张恶心的脸,我之前好不容易压下的厌恶再次一卷而出。我懒得管她,更何况现在我哪里需要她?又不用一遍遍的做蜡像选最好的来达到那种虚假的完美,她在我眼前晃悠只会让我作呕!
之前讲过了,潼恩确实很乖。她一个人给自己换药、包扎、做饭、洗衣服。当其他十一二岁的小孩还在到处疯玩的日子里,她戴着大檐帽坐在院子里守着一株新栽的含苞花朵。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也懒得去管。她毁容了以后,我就更有理由不在家里待着了。
现在想来,当初她受伤的时候,我似乎已经在了某次去墓地的路上。而那天我还有一个定制的单子没有交……写到这里,我眼睛有些发热。
“第二次的生与死”专题展览的余温比我想象得好。有很多人采访我为什么有这种魔力,能将一个人变得那么完美。对此我当然有一套排演了不知多少遍的说辞,轻松搞定。可是这种被人捧起来恭敬询问的美妙滋味却让我难以忘怀。
采访那天过了没多久,许久没见的潼恩却又开始在我眼前出现。她拉低了帽子,遮住损毁的半张脸,拿好看的那半张对着我。我瞥了她一眼,瞅见那颗痣,便懒得搭理她了。
潼恩也有些胆怯,她晃了一会儿就消失了,然后第二天又钻了出来。我实在是不想管她,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怕自己——怕我忍耐不住。
现在回想,我还真记不得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那是潼恩再度晃荡的第几天了?我想……至少得有个七八天了,要不然我不会不耐烦的去搭理她。她也不会用着孩子无辜的语气怯怯的说:“妈妈,你能把我也变得好看吗……”
我当时为了接下来的该开办什么样式的展览可以说是焦头烂额,每天都往外跑,忙得脚不沾地。这时候潼恩说这种话,我高兴极了。我记得我跪下来亲吻她的额头,眼睛,好看的那半张脸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和做梦一样——梦里满是白花花的蜡和刺耳的惨叫与哭嚎。
总归,当我梦醒的时候。我会笑会动、裹着绷带、变得有些畏首畏尾的潼恩已经变成了我面前穿着绛红色撒花长裙、戴着鲜花遮阳帽、手持蕾丝阳伞甜美微笑的潼恩。
伤疤没有了,那颗痣也没了,这么多天一直挂在脸上撕不下去的畏缩和胆怯跟着一道儿消失了。我的潼恩还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自信,那可是我的女儿!
我幸福得无以复加,向往常一样收拾好了工作室就回了卧房,美美的睡了一觉。
从今天起,我的女儿又变得完美无缺了!
可也是从那个“今天”开始。在我的梦里,潼恩的影像挥之不去。自然不是那个华美的潼恩,而是最后的潼恩——是的,我也很惊讶我竟然还能写下“最后的”三个字。
在我那无数个梦里,她瘦得有些过分,就似乎是人皮蒙在了干巴巴的骨头架子上,简直是个木乃伊。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空茫里,起皱的皮肤像蜡一样雪白,有些沟壑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淡黄。她抬起头,被烧毁了一半的脸那么显眼,湛蓝的眼睛空洞得仿佛腐烂的池塘,就那样望向我,嘴巴咧大,从喉咙里嘶哑的吐出几个不成调儿的气音。
每一次,我都从酣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后脊发凉,然后颤巍巍的将灯点上,坐在床上直勾勾的瞪着前方直到天明。我不敢向窗外看,生怕会在自己身后发现一个模糊不清的什么影子。
有的时候,当我一个不注意,竟然真的会在某个角落里——窗外漆黑的树丛旁,阴森的天幕下……甚至我浴室的镜子里看见我的女儿!她还是穿着那天来找我时的衣裳,肉却已经长了回来,形象就和老式电视机一样是黑白的,在模糊与清晰间闪现,静静的看着我。
渐渐的,这种存在于夜晚的、无处不在的惊恐折射到白天成为了更大的怒火。看看那些在街上来回走的东西!他们有我的潼恩完美吗?那又怎么敢这样随随便便的走来走去?
更主要的是,我希望给自己找个活儿干——否则我怕我会发疯。
我手上已经有了第一例,再下去便没有什么负罪感了。谎言、威胁、强迫、诱惑……我的移动蜡像馆规模越来越大,人员更换得也越来越频繁。同时,我也找到了一种名为“乙醚”的溶剂,总算是让那些太过于相似的声音消失掉了,也让我的耳朵松快了一下。
而在这样的巡回演出时,我偶尔会念起那个以往总是跟在我身后的小尾巴。这时候,我也总会偷偷打开那道通往阁楼的门,端详女儿微笑的脸——相对的,我晚上却要更长时间的面对那张木然的面容。因为这个原因,我也不怎么去那个工作室了。
这种情绪吧……有些模糊……说是后悔也不是……就是在现在,我也很难分辨我想要哪个潼恩。能说能笑自然好,可那半张脸和那颗痣……
但这不妨碍我在搜寻还可以帮助的人们时,悄悄寻觅潼恩的影子。我并不是指外貌,而是那种相似的完美。
一天晚上,我巡回展览到一个名为“莫斯摩尔”的小镇。这个小镇与外界的联系很少,因而是我最理想的花园。当时这里正在举办选美小姐的比赛,我受邀出席。其中一个名为安娜的,在出场的瞬间就抓住了我的视线。
无他,安娜实在是太美了!颀长的身姿,柔美的面容,和潼恩一样的灿烂金发和湛蓝眼睛……我以为她就是我追寻了这么多年的完美!可当她加冕之后流着眼泪低头鞠躬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的隔着激动的热泪看见她后颈上,原本被金发遮掩着的地方,一颗熟悉的痣诡异的浮现而出,对我狞笑。
我真怕了,我浑身发抖,向镇长说了句什么就狼狈不堪的离开了。但安娜却没有想要放过我的意思。我的名气意味着我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她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贫穷的生活,她自然不会放弃,而选美皇后的身份则给了她名正言顺的理由。在展览的七八天内,她每天都来找我,恳求我选她作为模特。我也每次都非常客气的接待了她 并尽力选择合适的言辞拒绝她。这有不想被她发现秘密的原因,更多的则在于我自身的恐惧。
她一离得近了,后颈上的小痣就会跳进我的眼睛里,每当她离开,我心里强制压下的恐惧就会瞬间转化为浓浓怒火——这种感情是魔鬼强加于我的,并非我的本意。不然一个普通人,哪里承受的住那么强烈恨不得咬死一切的愤怒呢?
在潼恩伴随着我的这么多年里,这种情绪如同附骨之蛆一样尾随着我的灵魂。我最后将要得到的结局,我想大半也是它带给我的。我原本真的不是现在这样,是这些魔鬼的情绪控制了我,改变了我的性格!谁能说在明明知道某件事做不得的情况下还没有飞蛾扑火一般的投身其中过?我的死亡正是这些东西所导致的,这股子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一步一步朝深渊走去。它们蚕食了我的善良,我的慈悲,连小心谨慎也都拿去了,只留给我一截挂在悬崖边上的疯狂。
我每一天都告诉我,自己要坚持,要忍耐。为了应付她,我甚至都没有再制作蜡像!可是,在展览结束的那一天,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那一天,安娜又来找我。经过了之前那么多次的铩羽而归,她没敢直接进来,只在外面敲了门,怯生生的探进来半张脸,小声问道:“夫人,您能让我变得更好看一些嘛……”
这一刻,眼前的安娜与记忆中的潼恩重合了。我后背像炸了蚂蚁窝一样发痒,当即就起了身,扯开大门笑着点头,那样的温和简直让我自己都为之陶醉,但看着那个女人一脸感激和激动的走进地下室后,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肉一点点被拉了下来,脑海里一时什么都没想,一时又想了很多,那么多的念头和感情,在我胸腔里爆炸,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就是潼恩!我前所未有的认识到这一点!潼恩恨我!我知道!所以她化身成这个女人想把我逼疯——因为疯子没法做个有名的蜡像师!
内心咆哮的同时,我亲切妥帖地准备了一杯柠檬茶,端了下去。看着安娜修长的脖颈上,皮肤与其下的喉头一阵滚动,我能听见柠檬茶顺着她的食道滑进胃里的“咕咚”声响。接着,我们聊了起来。
她告诉我她讨厌她的家:她爸爸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走了,而她妈妈却一天到晚顾着工作——按她的话讲,她是和街上的流浪猫一道儿长大的,她就是它们中的一员。
这个话题让我心中充斥的杀意有一瞬间的凝滞,我开始控制不住的回想我犯下的第一个罪行。那只流浪猫是我从什么地方抱的来着?它的毛原本应该雪白雪白的……脖子上是挂着项圈还是铃铛?总归我记得它半张脸坑坑洼洼的,恶心得令我作呕,不然我也不会选择它……
可是回忆也不能解决问题。而且我发觉眼前这个女人所讲述的东西越来越让我毛骨悚然。好在,这时候药效已经发作了。现在,她终于没法在我的眼前晃荡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人们的缺陷让他们不完美,而我——伟大的、创造完美的艾瑞克夫人!则能帮他们弥补这一点。这是件崇高的工作!是无私的工作!值得所有人赞颂称扬!
安娜也成为了我收藏中最有名的作品,因为她的消失,在莫斯摩尔很引起了一番动荡。左不过是人们追寻金钱和名利的一条途径消失了——我太了解这个。为了将这件事压下去,我慷慨的开放了我的蜡像馆,还提供了不少岗位给这些乡下人——公平交易——再过个……还是短点儿好——就一个礼拜。我就要继续我的旅程了。
那个礼拜日,小镇里的人都带着白玫瑰去教堂礼拜,我那几个侍者也都去了。我向来是不参加这些事情的,表面上是不屑,内心我也承认是害怕……害怕主真的存在,可以透过我的皮囊看见我的灵魂……
可当我和以往的每一个礼拜日一样,独自端坐在大厅欣赏着我的“臣民”的千姿百态时,门却被人从外推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黑发男人。他一走进来,就和其他的观众一样左顾右盼,为我的作品流露出惊叹。他自称是“路德维希”,说是被安娜母亲委托过来调查安娜失踪案的。这真是没事找事!
还是那句话,应付人的说辞我准备了有几十套了。回答得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加上那小子年轻,八成还是没经过社会的锻炼,只略略问了几句就撤了。我当然志得意满得很啦,现在想来,当时的我恐怕早就在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跌下了悬崖。
因此,当第二天,我的侍者和观众们都回来了之后,那个人再次拜访了我的蜡像馆,手上提着一个包裹——我对此毫无防备。可我现在还对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留有很深的印象——就像是哈迪斯的眼睛一样,让我深深的厌恶。
“哦,夫人。”他露出雪白的像是蜡块一样的牙齿,悲伤的对我说。“安娜小姐的事情我也很遗憾,还请您也不要太伤心了。我知道她把您当做自己的母亲来尊敬,想必您也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上帝都会知道的,天堂的潼恩也都会知道的。”
旁人都在点头,有的抹起了眼泪,说着附和的话。可我却觉得这一切都那么的荒诞!这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对了,夫人。”他是这么说的吗?我记不清了,反正意思大概是这个。那家伙低下头,黑发挡住了那双可怕的眼睛。接着,他把包裹慢条斯理的解开,将里头的东西“扑簌簌”地抖落了出来。在女客的陡然而起的尖叫和男客的怒骂声中,我看见从散乱的牛皮纸里滚出来了一团黄白色的东西,其中一个圆圆的东西刚好骨碌碌滚到了我的脚下,碰到我做工精致的靴子后停了下来,两只空洞的眼窝里还盈着一汪儿干透了的蜡。
在我的震惊里,那个小子的声音从天外传来,惊雷一般。我只记得当我再抬起头时,见着那人俯下身,从蜡和油的混合物中撕下了一个什么,展示给众人看。
那是一串项链……一串孩子自制的项链!缀着几十枚水晶珠子,项链坠是一个精巧的银铃铛,现在满是脏污,被蜡覆盖着……搭扣左端还挂着一枚三角型的圣母圣像……我一时觉得那很熟悉,一时觉得又很陌生。后来,当有人捂着嘴指出在铃铛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名字,我才浑身一抖。
我想起来了!那是潼恩的项链!那铃铛原本挂在我送给她的手链上!而那串珠子……记忆更为遥远。但我下意识知道那是属于我的东西,不过很早就丢失了……那段时间,我天天为我的灵感愁眉苦脸,根本没怎么管她,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连对潼恩都是这样,难不成还能指望我记住我的每一件珠宝吗?我现在的名望世界内罕有匹敌,得到的金钱足够我买下哪怕我只看了一眼的珠宝和首饰!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我能从周围人的表情中意识到现在的我是个什么状态!我完了!我全完了!我的艺术!我的名誉!我的声望!全都跟着该死的潼恩完了!
“夫人,这是您女儿的名字吧?D—A—W—N……”
侦探一步步的迫近我,每一步都落在我精心选定的木地板上,发出了微弱而细碎的声音,他每次抬脚我感觉他都已经把那些在隐秘处断裂的木刺和纤维深深的踩进了我的心脏。而当那个名字再度回荡在喁喁私语的大厅内时,天花板霎时颤抖了起来 ,落下簌簌粉尘。紧接着,雕花玻璃和天花板发出了不祥的吱嘎声,然后在撕心裂肺的尖叫与纷乱的脚步声中轰然倒塌。那尖锐的石头、木头、玻璃的截面,轻轻一擦就能把我的“潼恩”们表面的那层蜡壳蹭开,露出掩藏在下面的真实:原本红的血肉,紫的筋脉,黄的脂肪,白的骨头……都混成了一堆发黑的半流体,腻在骨头上弥漫出浓烈的尸臭。
宾客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往出口涌去。在这乱糟里,我呆呆的站在原地,没动一下。我想那个侦探也看到了,在天花板还没坍塌的部分,有一团影影绰绰的东西,翻涌着发出尖锐的哭嚎,混在活人的哭喊里,不容忽视。这哭嚎半是痛苦,半是悲伤。就像被打落人间重新经受生老病死的亚当夏娃和不得不目睹这一切的天使,不然没有这样的效果。然后,哭嚎声渐渐小了,那团阴影中缓缓走出了一位穿着白色纱裙,戴着大红绶带的选美皇后。
“把我们从蜡里拯救出来……”
安娜的面颊惨白,毫无血色的双唇一开一合,声音微弱,却盖过了这一室喧嚣,她的眼睛盯着侦探,一下都没有眨过。然后,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更加稚嫩……
我没有再听下去。为了这一天,我早就准备好了一条逃生通道。我转身跑了,管他推倒了多少人呢,反正当电梯“嘎吱嘎吱”的关上时,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如释重负。
这么多年来,我都背负着这样的罪恶。现在终于不用再掩饰下去了!同时,我心底又升起了深深的愧悔。如果我昨天就离开这里,哪怕那个小子还会跟上来,但也不至于损毁我这么多的宝贝!好在,好在潼恩和安娜的蜡像还在……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坐着电梯回到我最初的工作室——那个潼恩经常出现并永远消失的工作室。穿着华美的潼恩还在对我甜美的微笑,我反手按下电梯的自毁按键,锁上门,背靠着它缓缓滑坐在地,凝视着我的女儿。我的腿软得像是被煮烂了的面条,心里却已经平静得没有丝毫涟漪。
纵使毁掉了电梯井,我也知道以那小子为首的一干人找到这里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些的原因。我不可能让自己被押上绞刑架,更不可能让自己被认为是一个残忍的杀人犯!
你们说,就算我不动那些东西,他们不会死吗?与其在胃袋和肠子里化为粪便,或者是干脆在蛆虫转来转去的地下静静腐烂,这又有什么意义?而我,我弥补了他们的缺陷,让他们以最完美的姿态在这个世界得到了被人人称羡的永生!这难道也能被拿来作为攻讦的武器吗!
写到这里,我的心脏又开始极速跳动起来,那是不被世人理解的怒火。而在这时,我又听见了模糊的气音,那声音渐渐清晰,渐渐迫近……
我手脚发软,眼前也是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攀着门把爬起来,转身鼻子就深深撞进了另外一个脑袋。
那是潼恩,她站在我的面前,甜美却有些僵硬的微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我曾在旅途中看见过的圣母像里所呈现的那种低眉敛目的慈悲。
这让我在死亡前的绝望里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事实: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为了灵感,我疯狂的念诵玫瑰经,但持续了有两年多,我的生活依然没有变化。当时我已经有了潼恩,不过那时她还小,除了一张嗷嗷待哺的嘴没能给我任何东西。我当时迫切的希望成名,对于这样所谓“圣母许诺:念玫瑰经,会得到你向我要求的一切”的讨厌玩笑和无用功可以说是怒不可遏。因此,在魔鬼的驱使下,我把我的玫瑰经念珠投掷到了烧得滚烫的蜡里。
我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什么都晚了……我能听见墙壁那头纷乱的脚步声,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但是在火热的烧灼感通过皮肤传达到我的大脑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了潼恩怯弱的请求:
“请把我们从蜡里拯救出来。”
接着,那从未感觉过的灼热便蔓延到了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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