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赣西北的一个村庄,一圈黛青色的山峦松落落地攥着一把土地,土地上歇着几丛房屋,房屋外是几片田野和树林,拦腰系一条白河,缀几层芦苇,粗朴又温情。
我在那里天真无邪地长大,但到了求知若渴的年纪,村庄的贫乏便暴露出来了。爸爸的故事已经烂熟到毫无悬念了,收音机里的评书欲言又止解不了馋,电视、手机、网络都还在遥远的时空之外,课堂索然无味,信息闭塞,知识短缺,而一个孩子对世界那么贪婪,仿佛饕餮永无餍足之宁日。
于是我自然而然把眼光转向爷爷的藏书。
爷爷是一个生于民国的读书人,经纶满腹,年老后沉迷于阅读,天气好的黄昏,他坐在一把油黄的旧藤椅上,就着渐暝的天色和木槿篱笆的碎影,端着一本线装书,摇头晃脑,吟哦不休。
他的房间里放着一排已经发黄的线装古书。当时我还在读小学四年级,偷了书过来,在功课、家务和寝室之间,见缝插针地读。多年以前的传奇,随着书页的翻卷走了过来,带着被想象所复苏的声音、影像、信念、矛盾与牺牲,在我童年的上空风起云涌。
有段时间,班里在写一个作文,扩写《木兰诗》被省略掉的沙场征战的内容。我写了十多页,其中有荒漠的大背景,有累累叠叠的小细节,有戎马倥偬的厮杀,也有秘而不宣的暧昧。作文得到了老师的迭声称赞。
有了鼓励,写作文成了一件引人入胜的事情。我曾经发出豪言壮语:“我要写一本像《说岳全传》一样的小说!”这样的诺言当然没有落地,它方生方死,乍开乍谢,但足以成为一个文学梦被迅速催肥的证据。
我还偷来《山海经》。几个回合后,爷爷终于获悉我的秘密,他开始为我引荐适合我阅读的书籍,童话、小说、散文等,直到2005年的夏天他离开人世。
直至今日,我依然深爱那个藏在辛辣的旱烟味里咳嗽不止的老人,他在我阴郁的年少时光中,帮助我指认高处的光、远处的爱和深处的智慧。再以后,年纪渐长,阅读日增,书越买越多,时至今日大约有近千册,每每持书一卷于阳台仰坐,进入想象与逻辑的世界,优哉游哉,生出遁世之逍遥,便觉一切尽可原谅,虽然也不知道原谅什么。
后来写作,为了抵抗生活的庸俗,时常在家里一宅就是一周,下楼时便有恍惚感,听到车流人群都觉得是异相。那时我还没有领悟到,比知识更重要的,是爱和悲悯。于是停了笔,潜心读书。
在写作上,我不知道自己能写多久,亦不知能走多远。但阅读,必是串联一生的事情,只有它能说服我,无论生命如何繁华或虚无,都要天真、虔诚、满怀悲悯。
爷爷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在床上唱了一夜的戏,他唱《借东风》,唱《空城计》……听得满室的人凄然。纵然一生落魄抑郁不得志,在那些暮霭沉沉的黄昏,我苍老的爷爷还是满身祥光,尤其是当他从古书里抬起眼睛,目光穿过万古长天,里面深沉的爱和悲伤,以及宽宥一切的远意,让我一生动容。
实习编辑 谢庆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