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日本文化的好奇,是从日本人的名字开始的。日本人的名字很有特点,往往会选取一些很美的、自然的物象,例如石、溪、竹,所以当我知道“多鹤”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的时候,故事的走向,民族情感如何交织,多鹤要怎样“特殊”地“生存”便成为这本书最大的魅力。
严歌苓曾经阐述其对文学的追求:“正因为人在非常环境中会有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而所有行为都折射出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透的秘密,我们才需要小说。人的多变、反复无常是小说的魅力所在。”于是她把一个叫做竹内多鹤的日本女人,从一场灾难中逃脱,然后又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国传统家庭的环境中,她成为了生孩子的工具,却乐在其中,因为她在逃离的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来不及接受自己孤儿的新身份”,因而就要“为自己生下千千万万的家人”。唯一可以称作家人的,也许是张俭和小环,但他们对多鹤由单一的憎到复杂的怜惜,这些情感的变化却经历了无数的变故。
小环是典型的中国农村女子,她泼辣尖酸,粗俗懒散,又具有独特的丰韵美,而多鹤则是日本女性的代表,她温柔体贴,整洁干净,默默无语。严歌苓笔下描写过无数的女性形象,这两个女人一定是鲜明而又特殊的。她们的命运一开始就是联系在一起的,一个由于日本人而失去了生孩子的权利,另一个由于中国人而成为生孩子的工具,与中国旧时传统一夫多妻式的家庭不同,她们在依附与捆绑之间拥有对彼此的妒忌,但往往不会把它恶化成为一种孳乳恨的“毒液”,究其主要原因,首先是张俭和多鹤原本的“不相爱”,由于其身世之迷、命运之悲惨的揭开,小环和张俭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同情,这种人道主义的思想使得他们对自己把多鹤当做生育工具、丢弃于市的行为进行了反省,再者即是多鹤的勤恳、不言恨激发了小环内心最大的善意。于是多鹤和小环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费解,而她们也是整个故事中一直相依为命的那两个(张俭后期坐牢),这似乎表现出一种“姐妹情谊”——这是在女性主义文论中经常出现的术语,但是与其中一种常见意义上“女性团结一致的强烈情感”的解释不同,两个女性之间没有充满着独立反抗因素,而是接纳男性的介入,甚至将其作为她们之间维持关系平衡重要存在,这种羁绊首先为我们展示了女性的独立自主意识,但同时也表现出自主意识的不彻底性。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本身女性意识的特点,它是进步向前的,但并不是完全独立且激进的。同时,张俭的角色,好似处于一个不那么重要的却又是中心结构中,他是故事发生的原因,他是两个女人之间的平衡点,但是他却又是三人中最不强势的那一方,女性作为弱势群体,在严歌苓的小说中却作为一种家、温馨、亲情的代表,成为安抚男性破碎灵魂、救赎男性人生的力量,这一点在小环身上的体现非常明显,她做工之余用一口口才包装自己,用一大群“阿飞”保护自己,为的就是能够在张俭不在的日子里维持这个家的生计,后来她又接近了上级官员,取得了见张俭的机会,不停地安抚他,给予他坚定的希望。同时,《陆犯焉识》中婉瑜也是这样一个“柔软的后盾”。
多鹤和小环都是生存在历史中的,严歌苓偏爱在历史里捏出人像,亦在人物眼中以不同身份描绘历史。小环眼里的历史是一个“凑合着活下去”的过程,多鹤的历史涵盖了逃亡恐惧和仇恨以及生活的隐忍与苦痛,小彭由于“历史”当了官却又落了马,在这一段又一段情节的拼凑中,我们看到了中国“抗战后历史”的一个剪影,而严歌苓用特殊的方式对中国“红色资源”进行了再叙述,她避开了对历史的宏观性和整体性以及充满政治化的美学色彩,而是将她的目光转向历史细碎的边缘,显示出“新历史主义色彩”,更多的心理感受和独白,更少的主流意识形态的融入,使得我们把历史的球转动了起来,适之指向一个隐秘的岛屿,窥察它更丰富、多元的气象。
整部小说的开头是定在抗日战争基本结束之际,对于这场战争,中国人称其为抗日战争,日本人则叫它中日战争。战争持续了十二年,持久性足以带给我们整个民族集体性的难以忘却的残酷记忆,而这种记忆又几乎埋藏并扎根在我们每一个族人心里,演化成为对历史的单向思考,主要体现在“非此即彼”的对抗性思想上,即对殖民者的过度丑化,对自身形象的过分拉高,于是伟大的民族情怀从而走向了庸俗化,“抗日神剧”泛滥成灾,历史资源被过度消耗从而导致消化不良。而在《小姨多鹤》中我们可以发现,实际上对普通群众而言,无论是侵略者或被侵略者,只要是战争,对双方造成的残酷性同样巨大,代浪村撤退时的惨状,自杀,血流成河,千穗子想要杀死久美时的疯狂,这些灾难引发了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共鸣,得以成为对战争与历史的又一次反思。
《小姨多鹤》描写的两个女人的史诗,女性角色在抗战后的历史之间穿梭变化,在抗击中平衡,体现出人性复杂和情谊和对历史、战争的回顾,然而严歌苓并没有采用一种沉痛的语气去诉说一个沉痛的故事,这种独特的“冷静”使得整个故事架构即有身临其境般的真实,同时也具有一种距离感。但是对于女性角色塑造这部分作者还是有些不足之处,多鹤作为一个日本女性,她不仅仅是拥有了一个日本名字,而是拥有一个日本人的内心活动和行为举止,作者千方百计地描写,有些过于可以地去赋予了一个女性日本的身份,例如反复强调她的多礼,见到每一个人都要鞠躬,把水泥地擦得发蓝,导致有日本评论者认为多鹤是严歌苓“坐在屋子里想出来的”。
(一审编辑:蔡诗琰)
(二审编辑:杨镇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