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清明是个好日子,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是一个作家,平常会写一些散文,虽然从不曾刊登,但依旧孜孜不倦,一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的指间夹着一根香烟,但是手指有些不由自主地抖动,会有一些烟灰洒在裤脚上,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总是迷离着。
“我是一个作家。”
“我知道。”
通常说完这一句之后,他就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下午三点,距离夜幕还有四个小时,北环路上会出现一起车祸,太平洋会吹来柔和的暖湿气流,雷阵雨将在三天后的此时席卷整个城市。
但是此刻,我们一无所知。
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他实际上是一个杀人犯,在偏远的县城犯下了命案,千里奔逃,在这里隐姓埋名十七年,但是依旧没有逃过高速发达的DNA技术,有人说“天网恢恢,逃不了的”,但他告诉我说“这就是命”,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迷离着。
“什么是命?”我问他。
“不管你做什么,你总是会痛苦,杀人也好,写作也好,和女人上床也好。”
他被抓的时候,正是发生在他所认为的好日子的时候,我记得没错,那天是清明节。
一
教师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他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根“红塔山”,眼睛红彤彤的,充满了血丝,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街对面的“道教用品批发市场”商店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门上刷了一层深红色的漆,像血,但是有些地方已经脱落,斑斑驳驳的样子。
一个穿着道士服装的男人站在门外,他蓄着很长的胡须,可是经久不加梳洗,已经非常凌乱,衣服下摆沾染了大量的黄土泥泞,这名道士在门口碎步走动着,两只手有些无处安放。
这是二零一八年的清明节,空气中有烧纸和树芽的味道,早在清晨的时候就下了一场雨,地面都还是湿漉漉的,教师光着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他半眯着眼睛,向着“道教用品批发市场”商店走来。
人群中没有人会打量这样一名教师,他戴着普通的黑框眼镜,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两只手白而修长,指甲是修理过的,没有污垢,尽管没有穿鞋子,但还是跟街上大多数不起眼的普通人一样,没有分别。
教师将烟叼在嘴里,手中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把刀具,是理发馆常用来理发的剃头刀,可以开合,刀身长五六厘米,刀具的颜色有些发黑,那是多年染血后清理不掉的血渍。
在“道教用品批发市场”商店的门口,那名踱步的道士突然看见一名叼着“红塔山”的男子向自己走来,以极快的速度与自己擦身而过,而这之后,自己的喉咙处便多了一道血丝,鲜血从血丝处慢慢地渗透而出,起始的时候,只有三四滴血淌在胸前,可是伤口愈来愈大,动脉仿佛瞬间破裂,血流像水一样倾泄,胸前仿佛穿了一个红肚兜。
道士用手紧紧地捂着咽喉,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他想要找寻男子的身影,可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围堵过来,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半跪在地上,只是感觉到自己的生机随着这些血水,慢慢流失在那件脏兮兮的道士服上。
假如你看到第二天的报纸的时候,说不定会读到这样的一条新闻:昨日11点许,东街一男子在商店外突然被人用利刃划开咽喉,因为流血过多,该男子当场死亡,据悉,该男子是本市道教协会会员……
当然,教师并没有读到这样的一份报纸,他从来没有读报纸的习惯,他喜欢抽烟,最好是“红塔山”,他喜欢将屋子里的一切摆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有四盆盆栽,分别是芦荟、吊兰、绿萝和滴水观音,这些东西耗费了他大多数的闲暇时间。
居住的这间屋子不大,70平米,客厅可以摆放一张书桌和一张沙发,旅店老板人非常热情,每次见到他都会给他打招呼,他只是象征性地笑一笑,他会按时在每月初的时候交房费。
距离这个房间三条街的学校就是他工作的地方,那是一个私立高中,他教数学,课堂上总是不苟言笑,粉笔在黑板上飞速书写,在这种昏暗的教室里,课堂上的学生几乎都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所以他们基本上不会听课。
清明节的早上,教师已经一夜未睡,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着窗外的淅淅沥沥的飞雨,便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把剃头刀,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再过一个小时,那位穿着道士服装的男子就要来到“道教用品批发市场”商店的门口,粗暴地敲打着那扇掉漆的大门,不过,屋内并没有人会响应。
很快,道士便放弃了继续敲打的念头,他只好不停地在门外踱步,神情似乎很着急,没有人能够想到他此时的心情是什么,那扇红色的掉漆的大门似乎隔绝了他生的期望,他并不会知道两三个小时后自己的命运,在他喉咙被划开的那一刻,他甚至还想到了一个小时候的诅咒:
宋村是一个小小村庄,只有一百来户人家,村口流淌着一条河,河水清澈,小时候他经常在那里捉鱼摸虾,可是后来随着周围工厂的数量愈来愈多,鱼虾的数量便愈来愈少。
二蛋是这个村庄里为数不多跟他关系比较近的,他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河水里翻来覆去,那是他的地盘。
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发现二蛋的异常情况,他们经常玩的游戏是“扎个猛子”,所谓“扎个猛子”就是高台跳水的意思,先在河道里寻找一处深处的池子,站在池子的高处,笔直般“扎个猛子”,径直跳了下去。
事情总是预先有征兆的,二蛋“扎个猛子”之前告诉他说,家里屋檐下筑巢的燕子前一夜本来还飞来飞去的,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就突然死了,尸体是我亲自扔的,就扔在这条河里。
他感到一阵恶心,为什么偏偏扔在这条河里?
二蛋说,那只燕子从南方飞来,这条河正好流向南方,顺路带它回家。
他摇了摇头,说,它万一不想回家呢?
二蛋仔细想了想,那没有办法,河水已经带它踏上了回家的路上了。
他看着二蛋,发现二蛋的脸有些苍白,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贫血的征兆,假如仔细想想,二蛋其实早就告诉他,自己经常头晕无力,失眠多梦,假如能够将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他也不会怂恿二蛋“扎个猛子”。
结果是必然的,在二蛋“扎个猛子”后,水面上留下了一连串的的水泡,救援队花了一个小时打捞出二蛋的尸体,二蛋的母亲顿时晕倒在河边,众人看到尸体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身上缠绕了一层又一层的水草。
虽然赶来的医生告诉二蛋的母亲原因是二蛋患有贫血症,贫血症状下体力不支,活动后呼吸加快,心律失常导致溺水而亡,可是二蛋的母亲把一切罪状都归功于他——那个带二蛋跳水的人,假如他没有带二蛋“扎个猛子”,何来心律失常;假如他没有发明这种游戏,二蛋也不会溺水而亡。
这个奇怪的逻辑自然有它奇怪的道理,它直接导致了这个母亲在日后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诋毁着他,并且狠狠地诅咒着:
那个小兔崽子有一天走在大街上,肯定被人在心窝里捅一刀。
这个诅咒并没有全部应验,他确实是死在了大街上,不过最后是被人划破了喉咙,而并非在心窝里捅一刀。
当然。不管是被人划破了喉咙,还是在心窝里捅一刀,这两者都是致命的,道士在血慢慢流淌,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或许有可能知晓二蛋尸体上为什么缠绕了一层又一层的水草,那是体力不支的二蛋拼命抓住了水底的水草,那些水草紧紧地缠绕在二蛋的手臂上,救援队上下翻滚身体的时候,水草一层层地缠绕在了尸体上,可是大街上被划破喉咙的道士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抓不住,他的手伸向那些围观的人,那些围观的人群纷纷避让,他们既想要看到人死之前的模样,又要防止血溅到自己身上。
教师是在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离开房间的的,他光着脚,步履很轻快的样子,道士还在“道教用品批发市场”商店门外踱步,雨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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