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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上的梦想

来源:原创作者:陈茉冉
时间:2010-11-06 19:10:00点击:

(一)

十八岁那年,他高考落榜了。

他回到家把帆布书包往脚蹬上一扔,就蒙着被子躺下了,直到父亲叫他吃晚饭。

“爸,我明天跟你进山。”他对端着饭碗的父亲说。父亲先是一愣,然后皱起眉点了点头。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山。伐木不光要伐还要扛,把成材的树伐好,再扛到一个地方等待收购。在那个落后的年代,在那个偏远的山区,人们靠这原始而艰辛的方式营生。

第一天他干得非常卖力,伐木时把手臂抡得老高,扛木时尽挑粗个的。他在跟自己较劲。

他从小跟父亲相依为命,他没有见过母亲。母亲受不了清苦,在生下他后跟一个木材商走了,是父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村里人都热心地为父亲说媒,可是父亲都谢绝了。父亲怕有了后妈委屈他,宁愿独自撑着这个家。

父亲话不多也很少笑,但他知道父亲爱他,对他寄予重望。记得第一天上学,父亲为他挎上书包,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好好学!”他很听话,一直很努力地学习,换来作业本上一个个红色的“优”和一张张“第一名”的奖状,再用这些换来父亲的笑容。每当他拿回成绩单,父子俩就并肩坐在一张条凳上,翻来覆去看那些分数。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互相看一眼,然后一起傻乎乎地笑。

可是这次,他没有拿回能让父亲“傻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为供他读书,父亲常年在山里肩扛背磨,却从不让他去。那里有一个父亲的梦想——儿子的美好前程是他最大的梦想。父亲要挣更多钱供他上大学,以后端铁饭碗坐办公室;希望他每天穿得干净体面,而不是像自己那样常年穿着肩膀上补丁缀补丁的衣服……

而现在他落榜了,他愧对父亲,他恨自己。

一天干下来,他的肩膀像要脱落了,不听使唤。父亲看了,给他涂上一种棕色的药水,很快他就不那么难受了。

“爸,这药真管用。怎么没见你用过?”

“我那膀子磨了几十年,老茧厚,用不着抹药。”父亲轻描淡写。

父亲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磨着自己的肩膀,磨出家里的柴米油盐,磨出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可他从不曾为这双饱经沧桑的肩膀涂过药水……他突然好难过,他想他再也不能让父亲独自操劳!

从此他每天跟父亲去山里,父亲伐他扛,一扛就是三年。

(二)

后来农村兴起打工潮,一个在省城打工的李大哥回来招工。他觉得这是个机会,他想出去闯一闯。曾经十年寒窗却失落的梦想仍然隐隐作痛,警醒着他要矢志不渝,整装待发!

可是父亲不乐意。

“你今年多大?”父亲明知故问。

“21啦!”

“翅膀还嫩得很嘛,想飞了?”父亲的语气轻蔑,但更多是担忧。

父亲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大城市复杂,你又老实,加上人生地不熟,让家里咋放心?”

“家里”两个字打中了他的心坎。家里就他和父亲,他走了就只剩下父亲,饥饱冷暖也没个照应。那样父亲太孤苦,可是他真的想到省城打拼……三天后李大哥就要走了,时间很紧,矛盾和焦虑一齐揪着他的心,去还是不去?他犹豫了。

直到临走前那天晚上,父亲走进他屋里,把一个布袋递给他:“带上吧,出门在外没钱不行。”他接过来,父亲转身走出去了。他看见父亲的后背被电灯照出来的影子有明显的弧度,那是肩膀长期超负荷的结果。弧度印在墙上,却压在他心上,憋得他鼻子发酸。

第二天,他和村里几个年轻人跟着李大哥去省城。临走前,父亲叮嘱不多,他也只说:“爸,你保重!”然后使劲对父亲挥挥手就转了身。

三天后他到了省城,在李大哥的介绍下,他到近郊地区一个纯净水厂当了一名送水工。他每天从早上7点工作到晚上7点,12个小时里,他要蹬着三轮车,穿过大街小巷把桶装水送到指定住宅区,然后把水扛到客户家里。开始他对路线不熟,蹬着一车水绕大老远;有时候好不容易到了,还得扛着水桶爬六七层楼。水送迟了要挨客户的白眼,但他从不辩解,也不气馁。出来打拼就不能气馁!他想。

后来路熟了就顺利多了。而且他那憨实又不失知识分子的礼貌和谦逊渐渐给客户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于是他接的送水单多了起来。每月他送的水总比一般人更多,能挣的薪水就更多。有时候他扛着水桶听着肩头的水声,觉得那是梦想在为他唱歌。

他刚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把其中一半寄回家,父亲不识几个字,他就只在附言栏写“爸,我很好”几个字报平安。

就这样寄了12个月,转眼间他都出来一年了。他一直努力工作,工资除了每月给父亲寄回一部分,还能自己存一些,一年下来也小有积蓄。照这样再干几年,等他存够了钱就可以自己开个水厂,到时候他就再也不让父亲伐木了……他美美地计划着未来,殊不知噩耗正向他袭来。

一天下班,同事递给他一封电报。他很诧异地拆开,心想谁会给他拍电报。刚看完他就呆了,面如死灰。电报是村长拍的,只有六个字:令尊遇难速回。

当天夜里他搭了最快的班车往家赶。他满头大汗赶到家,看见几个乡亲在忙碌。迎接他的是父亲仰躺的脸,可是这张脸现在对他特别冷漠,还闭着眼连看也不看他。

他什么也没问,扑通跪在了父亲身边,失声痛哭。

“唉,当时身边有个人照应说不定还有救。”

“恐怕也难,那滚落的木头正砸到胸口……”

乡亲们的惋惜让他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他不哭了仍然不说话。父亲出殡那天,他在父亲坟前种了一棵树苗,终于开口:“爸,我给你种棵苗,以后好遮风挡雨。”

他收拾着父亲不多的遗物,目光停在父亲那张几十年来只睡一个人的双人床上。他在枕头下面发现一个布袋,里面是他寄给父亲的钱和汇款单。他狠狠地攥着布袋,脸扭曲着,泪水夺眶而出。

第二天清早,他消失在村口的雾气中。

(三)

二十多年后,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来到这个村口。他回来了。

他早在省城有了自己的水厂,也有了家室,但仍对当年的落榜不能释怀,更不能对父亲的去世释怀。今年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他来向父亲谢罪。

他带儿子来到父亲坟前,当年那棵小苗已经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像一把大伞撑在坟头上。他让儿子在坟前跪下,然后自己也跪下,泣不成声:“爸……”

(责任编辑:彭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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