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塔夫·勒庞在其著作《乌合之众》中这样写道:“创造和指导文明的,历来都是一小部分知识贵族而不是民众。”这句话,我们着重于“知识”二字。而诗人,确是无愧于“知识贵族”这一称号的时代英才。自初唐陈子昂力倡“建安风骨”,中唐白乐天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再有韩柳二人开启“古文运动”提倡“以文明道”。我们便能大体窥见诗人们有一个自发的弘扬时代精神、表达人民欲求的社会责任感。所以,我们可以从这些蕴含着深层集体意识的诗歌中探寻出以诗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共同心路和普世价值观,从而反哺我们当下年轻人贫瘠的精神世界。
自鲁国孔丘出世,天下有志儒生便层出不穷。即使国运不同,或者是自身际遇难料,他们也都蘸满了笔墨来书写民生疾苦,荡出笔底波澜。初唐沈佺期《杂诗》有云: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初唐正值统一大业,自然战火纷飞。夫妇别离是时代的不得已。青春如此思念,夜夜如此伤怀,让人顿生同情。但沈佺期尾联写道:“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却直言渴望天兵横扫,吊民伐罪。是一种进击昂扬时代对于开路者的呼唤。这是初唐的气象。来看另一首,晚唐陈陶的《陇西行》,我们都熟悉的后两句: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阵亡将士的尸骨已遭日晒雨淋多年,而将士们的妻子却仍在家中翘首以盼,甚至在梦中终于和亲爱的情郎相会,过上了甜蜜的生活。但残酷的却是:天人两相隔,遗恨无绝期。两首诗都充斥着强烈的反战情绪,而且晚唐的《陇西行》在艺术上感染人的能力更胜一筹,这不但是诗人的技巧问题,还是国运的差异。晚唐国运衰微,人民对于战乱更加厌恶,对于流离伤痛相应也更敏感。但沈佺期作《杂诗》时值流放灌州,陈陶则是屡试不中,只能学仙海外。他们当时都只能在命运磨盘下辛苦地苟活,却仍未忘记人民和国家,即使没有人强加给他们这个过于巨大的责任。
正如现当代文学绕不开鲁迅,“以天下为己任”永远绕不开一个少陵野老。如果说其他诗人是在以诗人的身份在审视着世道,悲嗟着民生。那么子美则是完全是“以人度人”,完全将自己代入所见的流民,役夫走卒之中,体会着劳苦大众承受的苦痛。《兵车行》中: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以及结尾: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首诗,我每每读来,总是热泪盈眶:潮湿发霉的阴雨天,面有菜色的饥民,沾满泥巴和草根的破烂衣裳。枯槁的头发和鸡爪一般扭曲的手掌。以及同样瘦削矮小的应征战士,战士们歪歪斜斜地向前线走,随着身后家人撕心裂肺的嚎啕声默默流下热泪。人民有什么罪?为什么受苦的总是人民。他们没有受着统治阶级一点好处,顶了天少收点税。可人民却每每成为名利场的牺牲品。人民善于忍耐,但这不是糟蹋民力的理由!开始读这首诗时,我泣不成声。我想,我内心这令人苦痛的疑惑,杜甫当年一定也深深发问过,只怕会比我更疑惑,更痛苦。
同样,在杜甫另一首《石壕吏》中,也有人民备受欺压的描写: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活着的人尚且如此苟且,更不知会有多少人在绝望中死去!
我曾有疑问,杜甫这个人,一生没有做过大官,后几十年都是个穷命。兴冲冲“麻鞋见天子”结果又被贬至华洲。杜甫啊杜甫,你这么一个干瘪老头的,半截都要入土,还蹦跶什么呢?“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当面对骨肉流离、民不聊生、山河沦丧。你这样唇焦口燥的呼喊,只是杯水车薪,别忘了,你的小儿子都被饿死了!可你终究眼神坚定,仍然直面着世上疮痍,以老弱之躯,存古来之老马,一生为天下奔走。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我懂了,杜子美,位卑未敢忘忧国,你不愧为孔孟门生!
少陵,你安歇吧。你会欣慰的是,在你死后两年,有一位十六岁拿着新作《赋得古原草送别》西来长安的白乐天会诞生,而他将继承你的忧国忧民。在你死后八年,那位中兴大唐的宪宗李纯也将降世。而你留给后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和“济时肯杀身”的崇高气节将在无数后人的歌颂下被一代代继承和弘扬。
白居易自言诗风“辞质而径”,《冷斋夜话》云:“老妪能解”他将自己的诗歌分为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四类。乐天的作品在平安时代传入日本后,迅速成为贵族、文人、学者们的必读教材。在平安文士大江维时编辑的《千载佳句》中,共收中日诗歌1110首,白居易一人之作品即有535首,几占半数。大家追捧的只有白居易诗歌中的闲适、伤感之类。对于白居易沉痛赤忱的讽喻诗却不感兴趣。而白居易之所以能成为千古大家,绝不是因为“蓬莱宫中日月长”之流,而是因为他为生民立命舍我其谁的责任感,这在他的讽喻诗中有极大的体现,譬如《卖炭翁》: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小驾炭车碾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还有《歌舞》中绮丽奢华的场面:
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
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
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
日中为乐饮,半夜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青天白日下没有新鲜事,如今世界的局部地区仍充斥着压迫、暴力和贪婪。叙利亚难民潮,中东极端组织横行肆虐。在那些地方,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杜甫在为他们呼喊,又是否有一个白居易为他们奔波。日本人手捧和氏之璧,反效楚厉王随意丢弃。惜哉!而且,如今的许多中文从业者。有文人之名,而无文人之实。有泛滥的文辞,而无顶天立地的“文心”。那些龟缩着的相公雅士们又是否会对父老乡亲流下热泪呢?风花雪月,从来不是中国人提倡的诗教观。文以载道,才是仁人志士代代相传的中华文脉!
李银河在为亡夫王小波作品再版写的序言之中,称王小波的作品“没有政治功能、没有商业目的、甚至没有一般的娱乐功能。他只是在创造出一点点美,一种无中生有的美。时代和现实社会是他书中的背景,也仅仅只是背景,更不是他的主题。”
王小波创造出的纯粹文学美我很欣赏。文学也可以包容悦纳王小波的“异数”但主流文学仍当以教化、宣传、阐释为主。正如唐诗。文以载道深深植根于唐人的歌咏之中,不以己悲、心系人民更是付诸行动之中。但需要申明的是:文以载道之“道”,当是对命运共同体的思索,向内发现自我,向外发现自然的伟大追求,而不是拘泥于某一方面!
世人皆知王摩诘,清淡自然,人称“诗佛”。即使恬淡如王维,也隐藏着一颗熊熊燃烧的报国心。他在《老将行》中有“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的句子。含蓄地抒发了对自己仕途失意的不满,以及喷薄欲出的以身许国的壮志。看来,诗人们即使“山居秋暝”也“不畏浮云遮望眼”啊。
李约瑟批评中国的知识分子:“得意时是儒家,失意时是道家”言外之意就是说中国人不以知识为本业,而将其当作自身飞黄腾达的阶梯。李约瑟不知道的是,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讲,居庙堂之高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忧其君。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读罢唐诗三百首,直念天地悠悠。个中三昧,还耐咀嚼。唐代的诗人们,无论在朝在野,都能称爱国爱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各位先贤,小子明白领略了。愿借诸君力量,祝我乘风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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