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向来讲究飘逸,宽衣广袖、绳带系结总是服饰中的主角。纽扣便如衣裳世界里的微尘,无人问津。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些低到尘埃里小东西成了登上大雅之堂的宠儿,诉说着中国人的万种风情。
受传统礼教影响,古人习惯于临风而立时衣带飘飘,清秀又俊逸。那时以农为本,生活节奏缓慢,人们不必时时上马下海,衣衫上的绳带系结看起来舒缓有致,与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处。有时甚至还发展到夸张的地步。据《宋书.舆服志》记载,晋末宋初,南方贵族的衣饰已经发展到要“四人絜衣裙”的地步。唐末时官方不得已还明令禁止女性穿袖长及地的薄衫。可以想见,祖先们对这种风格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不要看博带占据主流就觉得纽扣出现得迟。其实纽扣出现的时间并不晚于系带。出土文物证实,早在战国,中华大地上就出现了绿松石纽扣。但在漫漫岁月中它们最多只是出现在戎装上。秦始皇陵的兵马俑队伍里,这种小物被用来连接肩部和胸部的铠甲。可见纽扣不曾“力微任重久神疲”,连杀伐肃穆的铠甲都被向它的灵活稳固折服。好容易熬到唐代,小扣子终于被推广得更远了。时值盛世,南北交流频繁,胡风盛行,游牧民族青睐的纽扣渐渐进入了中原大众的视线。唐人尚武,骑马挽弓立斜阳的画面深得人心,于是简洁轻便的胡服变成了天朝第一时尚单品。而正是因为有了纽扣固定,胡服才显得方便。这时,小小的扣子凭借其灵巧飒爽的特性为盛世大唐增添了几分豪情。
不过纽扣向来是北方草原人民的心头好,难免在民族战争中受到影响。为了正源,宋代又恢复了博带系绳的穿衣传统。直到蒙古人的马踢踏碎了温软的江南旧梦,它才又随着征服者在汉族社会传播。透过这段血泪交织的历史,中原先辈们的铮铮铁骨恒古长存,他们誓死抵抗蛮夷的服饰。自然,纽扣不会受欢迎。在红刀白刃的压迫下,汉文化竟也显示出惊人的同化力,顽强的华夏衣冠在蒙古衣饰中反向蔓延。深藏于地下的元代墓葬壁画就记录了一种无襟无扣的女款服装。这种外套前襟敞开或在胸前用绳带系结,袖筒宽广,与蒙古服饰差别较大。通过这些细节不难看出,在马背上论英雄的草原儿女们踏上黄土地后多多少少被透着烟火气息的农业文明所影响,竟也追求起了飘逸安谧之美。
直到明代,纽扣尴尬的处境才被渐渐打破。不过说来奇怪,原本代表着干练飒爽的物件这次却成了女性内衣上的一抹欲说还休的温柔。上世纪70年代,甘肃出土了一件对襟抹胸,襟上密密麻麻钉了一排扣子。此衣穿时自后向前围合,两襟交于胸前,由扣子管束着。或许是因为明朝理学进一步强化,对女子贞洁观念的重视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基于纽扣“严丝合缝”的实用功能,它成了女性用来遮蔽身体的利器。发展到后来,女子们连脖颈都不能露出来。三从四德的牢笼里诞生了立领形制的衣服,随之也带来了纽扣的春天。这种领几乎直抵下颚,淹没了"领如蝤蛴"的清唱慢语,禁锢着女孩们原本美好的灵魂。此时纽扣在其上充当着“封锁者”,终于以这种姿态渗透进了汉族衣饰文化。但同时,小巧多变的它又装点着女子们压抑的生活。明益宣王夫妇合葬墓中出土的两枚“金扣花”、“玉扣花”让人惊叹。黄金和白玉被雕成蝴蝶采花和鸳鸯戏莲图,再缀以红蓝宝石,真是璀璨耀眼,与其说是纽扣不如说是项链。不同于王室的奢华,民间女子虽简朴,但也极尽巧思在方寸间装点着自己的领上的红粉山河,即便不露一寸肌肤也要把自己包裹得有吸引力。从明代女子小小的叛逆心开始,身体的显与隐,衣裳的开与合,微妙地展开了抗衡。不过代表着千年汉家传统的士大夫却对此嗤之以鼻,冷嘲热讽此乃妖风。儒士们表面上是对女性稍稍展现小女儿情态不满,实则更多的是对异族风俗的抵触吧。因此,只能保守地说彼时纽扣只占明代服饰的半壁江山。
当最后一个汉族封建王朝灭亡后,情况则大不相同了。清人入关后,神州大地再次掀起了游牧民族风。强硬的剃发易服制度使宽衣系带的汉族服饰大规模退出历史舞台,各色盘扣侵入了人们的生活。不管被迫或主动,这种不符合农耕文明审美的小物件,已经被男女老少广泛地使用了。经过清代的洗礼,汉族传统的编结优势与游牧民族纽扣的实用形式相结合,催发了扣子的惊艳蜕变。发展到鼎盛时期,高手层出不穷,样式花样百出,什么菊花扣、水仙扣、石榴扣、仙鹤扣、百子扣、金鱼扣、蜻蜓扣……让人应接不暇。再后来,曾经的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旗袍上,书写着民国的隽永风情。回首往事,千年前那个实用便捷的小圆粒居然成了衣冠上的饰品。一路走来,它既完成了锁闭衣衫的实用使命,又含蓄委婉地展现着东方女子丰富的内心世界。
本来不起眼的小纽扣却展现了文明间的冲突与融合,深刻地改变了农业社会的生活习俗。原来被抵触的异族文化,今天俨然成为中华文化的标志。不管在马肥草盛高原,在烟雨迷离的江南,抑或在湛蓝无垠的海滨,它都连接着风格各异的文化,见证着九州大地上的云起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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