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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挥手

来源:作者:22级 杨欣
时间:2023-11-01 21:18:15点击:

唢呐喧天地响,鼓声与哭嚎声跟着彼此纠缠。16个大汉,皆来自同一个村,肩上扛着挑方的粗木,腰上系着起固定作用的麻绳,凝成一股力量,抬着方子缓慢地走进深山。叔叔坐在方子上“压方”,其他人跟着走在方子后面。天才破晓,一路的炮仗声,一路的过路烟,一切都宣告着:老太老了。

我曾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变老了,因为自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早已是一个到处都皱巴巴的人:满是皱纹的皮肤因过于瘦削而挤在一起,长期的骨质缺失使他佝偻成小小一圈,放在他袜子里的人民币也总是蜷曲着的,每次走进他,陈腐的老人气息都让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这样的人没办法更老了。

或许很多人和我的看法都一样,所以在弟弟的满月宴上,他酒酣耳热后的那番话,大家都没相信。他看着他酣睡的重孙子,对着最让他骄傲的孙子——我爸爸说,他这一辈子算是圆满了,也活够了,准备把最后一个夏天过完就走。孙子听罢,说爷爷喝多了喝糊涂了,身体还这么硬朗,好日子别说晦气话;其他人也连声附和,细数着他以后应享的福气。

后来再碰到老太,是一个星期后的周末。那天爸爸开车带我们回爷爷家。车已经开到镇上了,路口塞车时,我透过车窗认出了那个佝偻着捡拾垃圾的人,“老太!我是杨欣啊!”我看见他把眼睛尽力瞪大,用力地朝我挥手。

很多人都说老太怪,说他要强得古怪。明明有五儿一女,但他却始终坚持独立门户,不想麻烦儿女一丝一毫。

他的住处挨着爷爷家,而从爷爷家到镇上有6公里。天刚擦亮,他就拖着板车,沿着马路一路翻拣瓶瓶罐罐,一直走到镇上的垃圾回收站,将换来的十几二十块叠好了收进袜子里,然后再拖着板车回家。这样的一天他过了将近二十年。家里没有一个人不劝他,但是他说闲不住,说动了一辈子的筋骨休息不得。

十天后的中午,爸爸接到爷爷的电话,说老太昨天早上拾荒的时候,没注意到路边的石头,摔了一跤,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催我们回去看看。

一反他前后忙活的常态,我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老太。他的眼睛微睁着,浑浊的眼珠一直缓慢地转动;明明正是盛夏,但他却裹在冬月里才盖的大棉被里,还不断地出着冷汗;因为摔到了腿,他躺睡时也没有办法将腿伸直,被子里拱起很高一块;我大声地喊他,说杨欣来看你了,他缓缓地把头转向我,微微笑着,并没有向我招手。

当时大家都很沉默,其实那并不是老太的第一次摔倒,但谁也不知道他会在哪一次对命运缴械投降。

不知道是不是老太在跟那些不信他的人打赌,他最终没有活过那个夏天。

最后一次见他,他已经被搬到二爷爷的堂屋里了。只不过二十天没见,他已经穿戴整齐地躺在准备好的竹床上了。他的腿依旧无法平放,同时他也止不住地齁,我看见他的肩胛骨因为大喘气而上下起伏;他总是费力地将手抬起,指向他的喉咙,意思是端水来喝;他的皮肤再看不出一丝光泽,奇怪的斑点爬满了他的手臂,而他的大腿和小腿几乎再没有粗细的差别;我依旧想告诉他,我来看他了,但是他连头都没有转动,眼睛木木地一直盯着天花板。竹床四周围站了许多人,好多人也吆喝着喊他,但任谁喊他都始终不应。二爷爷家门前有几棵大树挡着,太阳很难晒到屋里。堂屋里潮湿阴热,陈腐的老人气钻进所有人的鼻息。已经有人在无声地抹泪了,而我也是在那个时刻才知道,老太是可以更老的。

老太是第二天凌晨三点老掉的,爷爷辈怕吓着后辈,所以我们没有被允许陪他一夜,没有送他到最后一程。听大人们说,凌晨的时候老太突然坐起来,口齿清晰地指挥着儿子们,要人把他放在家里的一个塑料袋拿来。按照他的描述,找到塑料袋后,大家发现里面全都是十块二十块的纸币。看到袋子后,他又躺下去了,仍是不住地齁。直到凌晨三点,老太没再齁了,堂屋里先是万籁俱寂,接着是止不住的啼哭与嚎叫。

天亮了,道士终于赶来,炮仗一箱一箱地放,等我们赶到时,堂屋里全是呛人的硝烟味。最早的一批歌舞已经演起来了,陆续到达的人群带来了数不清的落地红。炮声连天响,却始终很难盖住哭声。

我的老太名叫杨万正,生于1926年,逝于2015年。89年的光阴里,他历经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革命、大饥荒、文化大革命、土地承包制、计划生育和改革开放……劳力尚在时尽心耕地,劳力逝去后拾荒近20年。

我始终记得,弟弟满月宴的那天,他没有像往常一般,饭罢后立即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木屋,而是坐在他儿子家门口的那棵桂花树下,目光经过了那天参加满月宴的每一个人,尽力地朝每一个人挥手。

(一审编辑:邓智玲)

(二审编辑:唐湘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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