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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来源:作者:21级 高明慧
时间:2023-05-14 12:54:53点击:

我是一支笔,我的名字叫“辛夷”。

这名字是他为我取的,我是他父亲送他的七岁生辰礼物。我至今还记得,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我,双眸中似有无限光彩:“恰好今天先生教了一首《辛夷坞》,就叫你辛夷好了。”

于是从此我就叫“辛夷”。

他喜欢读书写字,所以每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我陪伴他,他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就在心里跟着念;他的字很好看,清隽中隐隐有几分骨气,不像是个七岁的孩童写出的。柳絮纷飞的时节,他端坐在书案前翻着书卷,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墨香,而我懒洋洋地躺在笔架上沐浴着温煦春光,时不时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日子,可一切的美好都定格在他九岁那年——他父亲去世了。他是家中最年长的男孩子,自然要扛起照顾母亲、抚育弟妹的责任。为了家中生计,他去帮富贵人家抄写经书,那么多经书,好像永远也抄不完,他常常要在书案前坐到子时,陪伴他的,除了我,只有一盏孤灯,还有天上一轮弯弯的月亮。我看着他从一个开朗爱笑的孩童变成一个忧伤沉默的少年,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他曾在祭奠阿姊文章中回忆过这段岁月“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躬奉板舆,以引丹旐。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十载的苦涩艰难,短短几句话概括出来,却让人觉得更难过。

日子虽然艰苦,但他从未放下过他的书卷。天道酬勤,他十八岁那年,得到当朝宰相令狐楚的青睐。令狐楚教他作文,让他与自己的儿子结交,那样深厚的恩情,无以为报,他只能怀着诚惶诚恐的感激。所有人都知道,令狐楚于他,既是恩师,又是伯乐。所以,当令狐楚去世后,他娶了王茂元之女时,他招来的的是世人的唾骂。他们斥责他“背恩”“无行”,只有我知道,他怀着怎样的矛盾和痛苦,接受了王茂元的青眼。他是胸怀抱负之人,当是时,朝政昏暗,民不聊生,他多希望能改变这一切,辅佐明君重现一个太平盛世。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只能依靠王茂元。

可他的仕途依旧坎坷,王茂元并未重用他,以令狐綯为首的牛党在朝堂上频频对他施压,党争的风暴让那个时代的每个士人无法独善其身。他曾写过“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不过是遇到一件小事,却让他窥见了整个官场的黑暗,而他那样向往光明。

所幸,他有一个温婉贤良的好妻子。王氏能够理解他怀才不遇的苦闷,总是想办法劝导他。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世间难得的神仙眷侣。也只有和妻子在一起时,他才能体会到的从前不曾有过的温情。

在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晚上,我见他负手立于窗前,好像在望着天空,又好像只是发呆,我听他低低地念:“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那是他所敬仰的一位诗人,同样的学富五车,同样的怀才不遇,那位诗人在遗憾和痛苦中离开人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的长姊、母亲、至交相继离世,每次都将他心上已结痂的伤口再撕开一点,直至鲜血淋漓。如果他就此麻木该多好,这样以后不论经历什么,他都不会再难过。可他是那样敏感细腻的人,永远学不会冷漠,永远会为世间美好事物的凋零而伤怀。他同情雨中败落的牡丹,他悲悯漂荡流转的黄莺和长吟悲鸣的秋蝉,因为它们都是他。

可它们又都不是他,因为他比它们都要坚强。

他这一生有太多太多遗憾:和柳枝姑娘无疾而终的初恋、与令狐綯反目成仇的心酸、裹挟在党争之中身不由己的悲哀......可是我知道,所有的遗憾加在一起,都不及他三十八岁那年,巴山那场彻骨的冷雨。

那时他身在离家千里的蜀地,也是在一个和平常一样看不到太阳的早晨,他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一封信。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我只看到他仿佛失掉了灵魂一般,眼中再无半分光彩。

那天以后他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不沾水米也不说话,我总能看到他脸上有一道浅浅的泪痕,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只是没遇到真正令人伤心的事罢了。

后来他在诗里一遍一遍地回忆她,她的眉她的眼,她常弹的锦瑟,她钟爱的鸳机,她回眸浅笑时的样子。他幻想着她还没有离去,他给她写信“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短短二十八个字,后人做起诗歌鉴赏来再容易不过,可是没人知道,巴山那场冷雨,在他心头一落,就是痛彻心扉的十年。

他写下《锦瑟》那年四十六岁,还并不老,可他心里早已沧海桑田,因为世间所有不幸,他都经历过了。后世人对《锦瑟》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在自伤身世,有人说他在悼念亡妻,有人说他在缅怀令狐楚,他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锦瑟无端五十弦,既然无端,又何必猜呢?

窗外依旧柳絮纷飞,我恍然忆起和他的初见。那时他是不识愁滋味的孩童,而我,也不曾见过那么多伤心的诗句。在我的愿望里,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他会仕途坦荡,做一个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官;他会和一人白头偕老,膝下有一群承欢的小娃娃;他会成为一个平凡而幸福的人,而世上不过少了一个诗人李商隐。

我宁愿从不曾写过“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我宁愿从不曾见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些被后世千万遍传颂的诗句,是他的一生。

我知道在他离世后,对他的争论依然没有停止。他“无一言经国,无纤意奖善”,他忧国忧民心怀黎庶;他风流成性流连秦楼楚馆,他痴心一片至死不渝......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审编辑:吴仪)

                                           (二审编辑:何佳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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