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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正午

来源:作者:20级 何芊慧
时间:2022-11-29 14:58:45点击:

他穿着件过时的风衣,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在路上走着。

一路上,他的手没停过,不断地伸进口袋里去,然后又抽出来。他是在确认自己的钥匙没丢。自从他发现他的记忆随年龄减退了之后,他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本来没打算去原来的那个房子里拿东西的,可老伴儿偏要他去拿,无奈之下,他便同意前往。他把头埋在风衣领里,嘴里小声地重复着:“有些东西必须得去拿,可别落在那里了。”走着走着,不一会儿,他面前便出现了那所房子的轮廓。

还没走到房子门前,他突然停住了。他隐约看到房子旁边有一个人影,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这些年他一直没和其他人有过多的接触,显得过于敏感了,不过他已经答应了老伴儿,所以进房子拿东西是必须要做到的事。他鼓起了勇气,往房子门口走去,影子变得清晰——只是一棵瘦弱的不知名树。他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勇气显得可笑,便匆匆地往门口奔去,怕被人发现之后议论。搜出了自己视若珍宝的钥匙,他颤巍巍地对准了生锈的钥匙扣,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插一转,“咯吱”一声,那扇破旧的门开了。

他嗅到了这所老房子的陈旧的潮气味,夹杂着一股饭菜的香味。这所房子真算的上是破旧,似乎处处留了缝,连隔壁家正午的饭菜香味也兜不住。他拔下了钥匙,进了门,看了看手表,开始在这个显得空旷的房子里找寻他和老伴儿想要的东西。

他太久没来这个房子了,对这个房间的一些结构也不是很熟悉了,对于从哪里开始入手,他显得有点局促。正当他搔着头,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瞟到了一张圆桌。这张圆桌是一张饭桌,他们家曾经在这张桌子上一起吃饭、聊天。积满灰尘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张照片,相框里框住了一位满脸微笑的青年,在其旁边的是中年气盛的他与温柔贤淑的妻子。

他楞了楞,瞪大眼睛,盯着那张照片。他好像透过照片看到了一幅少年模样的儿子站在房门前,他脸上洋溢着兴奋,身上那行头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他意气风发,开心地说:“爸爸,我要走啦!”他还没来得及说声再见,儿子便似香气般消散了去。这时口袋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一看,看见屏幕上的电话显示“儿子”两个字样,带着之前的疑惑接通了电话——

“喂!爸爸!好久没见你和妈妈了,我最近还好,工作挺顺利的,压力不大,我和其他同事也相处的很好。真是对不住你和老妈,我真想回来看看你们!”

他听到这话,又欣慰又心疼,不过也为儿子的成就而感到骄傲。不知从哪飘来了一阵饭菜香,他循着香味一转身,便看到了好似暂时放下工作的儿子正坐在饭桌前,等待与他一起吃饭,饭桌上都是儿子爱吃的菜。他看着儿子的嘴巴一张一动,好似想要和他分享些什么,他想走近点听,这时菜盘涌起的腾腾的热气模糊了儿子的脸庞,饭菜浓郁的香味涌入了他的鼻子里——

他还是站在照片面前,空气中飘动着邻里的饭菜香。

原来是一场幸福的回忆哇。他意识到他还是老了不少,记忆的减退是很明显的,很多细节他都记不起来了。他看了看手表,惊奇地发现虽然他已觉得回忆足够漫长,但冷冰冰的表面显示他进房来还并没有那么久,还有时间足够他去找找东西。他在一楼找了一圈,觉着应该没有老伴儿想要的东西,他便扶着扶梯,上二楼去。

对于二楼的记忆更是薄弱了。他似乎没有经常来过二楼,原因是什么,他一时也记不清了。二楼好似是个储物层,房门不断被打开,里面都落下了一些之前搬家没带走的家居或者杂物,他感到有点失望,也对自己的记忆感到有些绝望:来这之前,老伴儿一直叮嘱他要找的东西,他怎么就给忘了在哪了?他有点想要放弃了,突然有一束强光斜射进了他的眼睛里。他去寻找那束光的来源,发现是从左侧一扇尚未关紧的门中透出来的。他小心地推开了那扇门,正午强烈的光便从窗外直冲着他来。他挡了挡眼睛,低下头,突然发现这间房间地板是如此的熟悉。心脏突然一绞,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蹲了下来。摸着地板的纹路,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他儿子的房间。他蹲在地上,失了神,像机器般在地板上划弄着。地板的纹路随着他的抚摸变得歪歪扭扭,被灌入什么力量似的动了起来。条条线线组成了一张苦闷的儿子的脸,他看着那几条组成儿子嘴的纹路紧紧闭着,心里充满了心疼与无奈。突然有两条线将儿子强扯过去,儿子的脸变成了一个瘦弱的身躯——正是儿子。两条线刺眼地入了他的眼睛,它们紧紧地系在了儿子的脖子上。他还不懂这线条是要告诉他什么,正思索着。就在一刹那,纹路猛然静止,凝成了一个画面——是儿子吊在天花板上的身影。

这残忍的画面,是那样的不真实,又是那样的真实。他死死咬住了下唇,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强忍住了那种想大哭想大骂的冲动。还没等到他从心痛中反应过来,他眼前一黑。又是夜里,他站在微微透出光的儿子的房间外面。他似乎看到了希望,急切地推开门,冲了进去。但他没看到儿子,只看到了成堆成山的文件。不对,这不对,他不断重复着,又往文件那边冲去。他没有找到儿子,只看到了那叠成山的文件上都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小秦,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些就拜托你啦。”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明白了儿子为何彻夜工作。

他突然想起儿子回到家的憔悴面容,早已失去了离开家前的意气风发。他的脸暗沉程度随着他回家次数而增加,带回来的文件一次比一次多。他全然变了,饭桌上也鲜有经历的交谈,就连儿子的身影也少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出房间也是打着电话,没有任何与他和老伴接触的时间。在他和老伴的一次追问下,他苍白的脸上只是扯出一个笑容:“和同事们都玩得很好,我人挺好的,他们都喜欢和我做朋友。”现在想来,那张脸是如此的可悲与可怜。

房间里突然射进了一道光,似正午时分那般强烈,他下意识地用去挡,当眼里的星星点点消退后,他慢慢睁开眼,发现他站在一具棺材旁,棺材里安静的躺着他的儿子。

他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子不是说和同事相处融洽吗?儿子不是说工作压力不大吗?或许儿子是不愿意他们担心心疼而选择了隐瞒,可一直秉持成为一名善人的原则的儿子为何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儿子错了,还是他们都错了?或许没做错什么,只是这世界上存在着无数无法令人理解的事情,它们可以重建一个人,也可以摧毁一个人——他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来解释自己儿子的突然离去,来抵抗世界的黑白颠倒。

葬礼头顶阴沉的天空似乎也为儿子的遭遇感到不公,生生地裂开了一条道,强光从裂口中冲了进来,眩晕感席卷了他。他眼中的世界开始颠倒,风、棺材、儿子的脸庞,他已经不能辨识清楚,他尝试再多等一会,他想要问问他的同事们,那些所谓的好朋友,是什么逼死了他的孩子?他死死撑着,每一秒的支撑都似一年般漫长。风在这时刮了起来,还裹挟一股淡淡的饭菜香,似以前他、老伴与儿子一起共饭的味道…

他昏倒在了空荡房间的地板上。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那火辣辣的阳光发呆,忽的发现,自己的儿子的一生就此结束了,这短短的回忆时间,却显得如此漫长。

他觉得不能再在这个带给他痛苦的房间里待很久了,他转身离去,尝试逃避这种强烈的痛感。匆匆下了楼,扑面而来又是那阵香味,这次他感受到了。

它似乎混合了番茄炒鸡蛋的甜味,辣椒炒肉的辣味,清蒸鱼头的焖味…朦朦胧胧地,他又坐回了那张饭桌上,桌子上正摆放好了热腾腾地向外发着热气的菜,妻子和儿子正笑着聊天,他正想说些什么,一股浓烈的韭菜味涌入了他的鼻子里,浓烈得让他想吐——又是外面那阵饭菜香。

他现在只觉得呛鼻,打算将它从这间房子里清除出去。突然,他看到了一扇未关的旧迹斑斑的窗子,他想着,将这个窗子关掉,或许这股让人觉得痛苦的饭菜香能稍微减弱些。他快步跑去关窗,他不想再来刺激自己了。

他鲁莽地转动着有点生锈的窗栓,尝试将它拉回原位。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窗外的香气一样闯入了他的世界,那是他老伴儿正坐在窗边。老伴的脸显示出奇怪的苍白的颜色,眼神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温柔与灵动。她安静地坐在窗边,往窗外望去。他不敢说一句话来打扰她,这时老伴儿转过身去,用因长期哭泣而肿大的眼睛看着他,用嘶哑的声音问他:“小秦做错什么啦?他难道不是个上天都要保佑的好孩子吗?为什么是他死…”窗外突然闪现了几个人影,老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地关上了窗子,向他跑来,不小心滑跪在地上,哭喊着:“那些人,那些人他们都说小秦不好,是小秦傻,是小秦的傻杀了小秦…我小秦不傻不坏的呀…”他看着近乎错乱的妻子,只好抱着她,慌张中抬头一望,望到了那扇关上的窗子。隔着窗,他也感受到了窗外那些不怀好意,随意猜测,满含嘲讽的眼神,这足以浇冷一颗心。

他意识到了自己和老伴逃离这所房子,逃离儿子离去的事实已经很久了。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在这所房子里已经回顾完了自己40年的生活,回顾完了自己那宝贝儿子的一生。他知道他为何而来,知道他老伴儿想要的东西是什么——真相,他们儿子死去的真相。他不确定他有没有找到真相,可只能确定这痛苦的回忆让他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了另一个40年,而这漫长的时间,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来度过。

正午的热气让那阵令人厌烦的饭菜香更加强烈,但他却更加清醒。他反应过来,猛地把窗户一关。破旧的窗子经不住他这一猛关,玻璃脆弱地掉落了下来,散落一地。

正午的阳光总是最为强烈的,强光凶猛地投射到碎玻璃片上,一些光肆无忌惮地闯进了他的眼里——

他眼前一黑。

                                             (一审编辑:吴仪)

                                           (二审编辑:何佳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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