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那小书店的一隅，无论冬夏晴雨，只愿坐在那扇绿色玻璃窗下，时日久了连老板都习惯。

那位置不好，午后总要被晒着。阳光爬过木窗格子，玻璃一滤，就在米白色蕾丝桌布上倾溢出一方方绿海，热意却是散不开的，烘得人懒洋洋的将昏欲睡，眼底的困意沾湿了书页上数行黑字，不出半秒，就沉入那池碧水中，人也斜倚着布艺软沙发，阖眼睡去。

这位置唯一一点好处就是看得见人，看得见窗外许多人。小书店恰在一家美术室后，总能瞧到院子里那些还在学素描的学生，他们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单是背影，都透着股令人艳羡的朝气。难得见着他们在画什么，大半都被彼此的肩臂遮住，偶有个离得近的学生从小马扎上起身走开，也只见画纸上模糊的铅灰一片。没办法的事，早些年就近视了，偷着懒迟迟不肯配副眼镜。平日里这倒无妨，毕竟生活总是在近处。这些学生们兴许是同学，白色上衣远远瞧着都是一个样式。唯一那位惯常穿深色上衣的人该是老师，她总穿行在学生与画架间，得俯身拿笔向他们说些什么。那位置就只占得这点便宜，叫我总在下午时分，透过绿色玻璃窗看见许多人中的那一个人。

要说来其实我并不认识她，只是透过这窗打量久了便觉得熟悉。她不走动时就坐在自己的画板前，恰与我遥遥相对。然而我料定她看不见我，因为阳光虽落入窗内，我却只坐在阴影中，且常常戴顶小帽。她呢，既要忙着自己的事，又需为学生看画，哪有闲暇来寻视一个坐在不起眼的远窗后的人呢？何况这是扇绿色玻璃窗。

她的面容像是绿色琥珀中的一个气泡，廓开其他色彩，独独一点椭圆形的柔白。旁的细节便看不清了，她动作也少，或许是个气性温吞的人。也没什么特殊的，权当做看书疲乏时可赏的一道小景罢了。自己忙活累了，只好先歇一会儿看看其他人忙活，生活嘛，就是这样相互看看。

偶尔从密匝匝的字行里抽身也会觉得厌倦，于是在某一个又将身沉绿水的午后，我心血来潮想逃过这场小憩。起身时看到那间美术室的院子里空无一人，或许是开课的时间未到。为什么不去看看呢？合上书，推开门，就动身了。

外头明晃晃的太阳灼得人困意全无，我循着一条可能的小路慢悠悠地踏去，本想着不一定要走到的，哪知道往常坐在窗后打量出的长长一段距离，竟这么快就到头了。在小院门前佯装自然地游走了几步，直到墙根那几丛野生小白菊被一个不落地数了一遍，确信除了我外再无人临门将访，终于敢抬手抵门，轻轻推开一条窄窄的狭缝，院子里那数座空画架似齐齐向我看来，屏息之间心如擂鼓，还不及我回神，便听到一叠脚步声自门后轻响，那声音绕出缝隙，直化做一道道细线将我缚在原地僵立不得动弹。在门后是谁稍带一点力，将门连同我的手推回，画架在这一条窄缝中被蚀没，随后“咔哒”一声，我知道，落锁了。

从那个下午起，无论冬夏晴雨，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小书店。城东另有一家，半截明窗，栽种些生花的藤草，浮托起流云蓝天，我选定了个新的位置，那里风景更好。

昨晚归途半道遇雨，偏偏没带伞，想着不如等雨停了再走，扫了眼一整条路上的店面，那些招牌在细雨中晕散出红黄斑斓的光，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唤我过去，于是，数月后，我再一次推开那家小书店的门。老板闻声抬头，笑问我什么时候舍得戴上眼镜了。还不等我答，又听到他说那扇窗边有一幅别人送的画。

像无数次我径直走过去一样，我再次走向那个座位。未装框的画就挂在墙上，那样大方地用色，直把绿色铺满了又勾勒出几个窗格，模模糊糊透出一个女人的身形，戴着帽子正在看书。我下意识偏头向那扇绿色玻璃窗看去，夜色里我的身影叠着窗外那一点灯光，那原来熟悉的院子似乎已经换了新饰，挂了个不曾见过的招牌。许多问题从心底翩飞而起，栖于喉间却终于是被咽下。

风甩落一粒粒愈下愈大的雨珠，溶蚀了窗外的院落和窗里我的倒映。

（一审编辑：胡星如）

（二审编辑：何佳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