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行文汪洋恣肆，奇诡非常，这是公认的。想象力极大丰富，导致才情溢泄，大故事里套小故事，大寓言里还有无数的隐喻和象征体。文章虽美，但读来时常像是在打哑谜。这大约是庄子“眼冷心热”，智性与情性矛盾的一种外显。回到这段文本里，二位都说得非常含蓄，其实略去种种繁复的譬喻，只有两句话：惠子对庄子说：“你说的没用。”庄子说：“没用就没用，没用有什么不好呢？”

这里体现的是两人价值观上的根本差异。可叹惠子虽为庄子挚友，却未能领会庄子所言“道”之精神。按照庄子的说法，“得意而忘言”。在没“得意”之前，我们还需从兴象当中挖掘原意。惠子所举“樗不合匠人之用”的例子，隐喻意味有两重，浅表的一层语义应当这样解码：“庄子之言”对应“樗”，“匠人之用”对应“众人之用”，也就是说，按照惠子的逻辑，庄子的话不能对世人产生什么好的作用，因此应当被评判为“大而无用”。

把“樗”和“匠人”的价值标准对应起来，把“庄子之言”和“众人所用”对应起来，其实本身就是一种世俗目光的投射，惠子以俗世功利目光为准，将人之言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类，庄子的话不能让人发财，不能让人升官，更不能拿起俘获美人芳心，因此从世俗功利的角度来说是无用的。这里隐含的价值观是：“有用”是预设的价值圈套，人说的话本来就应该“有大用”。

庄子回敬了他两个例子：野猫虽卑，但能捕鼠；斄牛虽伟壮，但也有无用之时。表面上看，好像构成了“有用”、“无用”的辩证关系，庄子仿佛在说“任谁都有‘无用’之时和‘大用’之时”，但我们接下来看他得出的结论：‘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先前两个极富张力的例子的意义瞬间被消解了。庄子不是在说，谁都有“无用”和“大用”之时，不是在说惠子以单一价值标准评判事物的不合理性，而是在说，所谓“无用”和“大用”最终都会归于虚无。他没在校正惠子的价值标准，而是言明，所谓价值标准根本不存在。价值即为偏见，“无用”、“大用”都是特定环境下的幻象，妄为虚谈。

惠子还苦苦挣扎在人世，而庄子已经悠游六合了。说到底，二人甚至因为境界不同，形而上的建构不一，根本没有产生对话。惠子所谓“无用”和“大用”之辩，“用”字背后站着的，其实是“人”，人是习惯以自身价值衡量一切的。“人为”为“伪”——庄子最不喜欢的东西。更何况，“人”还要妄自尊大，在本应“齐一”的世界里吆三喝四，拿自己的欲念切割如“樗”之类的所有事物。所谓“无用”，从文本的角度狭义来讲，是“樗”的自然特征与人的利益需求没有重合之处。其实不仅“樗”无法逃避被世俗利己者评判的命运，活在“人间世”的每个人，也都逃避不开。能为人们带来世俗好处的人，其受欢迎程度从来都毋庸置疑。而众人拥趸的盛景，往往与金钱、权力息息相关。一旦人走茶凉，蜂拥的人们都作鸟兽散了，我们还是得静心捧起《逍遥游》，读读庄子，聊以自慰。

（一审编辑：欧阳蔓）

（二审编辑：哈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