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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

来源:作者:17级 李玲娟
时间:2020-10-11 17:32:04点击:

世纪初还没有太多外来事物的惊扰,这里的山是自顾自的绿,水是自顾自的流,人是自顾自的活。这里的水是小家子气的,冬天一到就是细若游丝,裸露的石头都在叫嚣着雨水的滋润,夏天也是含蓄的奔放,从不招惹是非,从不漫过田垅,它是一种不屈服和固步自封的结合,跟这里的人一样。只有水里的鱼虾有点叛逆的意味,在小孩子白白嫩嫩的脚丫踩下去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不过也有例外,四五月份是映山红开放的季节,惺忪的红就开始摧枯拉朽地烧下山去。过了不久就是满山的芦苇,飘絮把人逼得直打喷嚏。

在山底的转角处有一座牛棚,总是发出难闻的牛粪味,记事以来就有这么两头大水牛这么窝在牛粪上面,它们的角弯曲得圆润自然,两只角组合起来像个残缺的圆。那两头大黑牛不知道有多少岁,应该是上了年纪的,因为牛棚的牛粪堆得已经很高了,软绵绵的,我随时担心两只牛的大铁蹄会陷进去,一到下雨就随着雨水四处蔓延。最重要的一点牛棚就在马路边,我是最不愿靠近的。山的拐角处总有行人路过,无一不是屏着呼吸急匆匆走过。牛棚旁边的小屋子里住了一个叫春水的女人和一个叫玉华的男人。大概是牛棚和他们住的小屋一般大,又是臭气熏天,他们的小木屋仿佛没有存在感。

玉华只有牛背一样高,大家提起他都说“玉华矮子”,提起那个女人大家都说“那个疯子”。她不像她的名字那样似水柔情,她是健壮黝黑的,低矮的房屋容不下她。春水永远穿着一件不辨色彩的棉袄,她被凝固在那件棉袄里了,她永远是笑着的,是那种凝固着的挂着的笑,没办法取下来的面具一样。手里拿着一把瓜子痴痴的看着我笑,那把瓜子也是凝固的。

我问:“你吃饭了没。”她说:“油菜花开了,要打油菜了。”我说:“你是个疯子。”她痴痴地笑着学我说:“你是个疯子。”

春水和玉华矮子对比起来还很年轻。她的脸上是粗糙的黄色,整个人是黑黑的,但是她黑得发亮的头发还扎着小辫子,身姿依旧很矫健。是玉华矮子的背已经被压垮了,如果不是佝偻着应该不至于这么矮,脸上快要皱到一块去了。这个看起来没有威胁性的人幼年给我一种困兽的狡黠,和未雨的乌云之感。幼年做了一个梦,我走进了他们住的那个黑窟窿,春水就坐在低矮的凳子上,小小的电视机是咿咿呀呀的,黑白的,在黑暗中明灭的闪烁着,巨大的黑暗吞噬了她。玉华拿着一块糖对春水说:“把裤子脱了就给你。”人们无意间提起说,玉华有一种神秘的药,能让人变傻,玉华娶不到老婆,就在外面骗一个带回来。玉华在我的幼年就是个可怕的名字,那个幼年的噩梦始终萦绕着那个低矮的木屋。但是他们仿佛却永远安宁地存在于山底的拐角处。

春水总是坐在低矮潮湿的屋檐下,一群小孩在春水家臭气熏天的门前朝她扔石子,然后玉华会突然凶神恶煞地从屋里跑出来,或者从转角冒出来,赶走这群不知好歹的小野孩子们,孩子们一窝蜂地大笑着跑开,过了不久又来同样的套路,乐此不疲,即使这样春水也是笑的。大家都会教育自己的小孩不要去招惹那个女人,小心发疯起来伤人。

上小学早上的路上总是看到忙碌的春水和玉华,玉华劈柴生火,锅里冒出氤氲的烟就模糊着春水做饭的身影;玉华收拾草垛给牛喂草料,春水就背着背篓朝着晨雾未散的山中走去;玉华在土地上吆喝大水牛犁地,春水就俯身撒下农作物的种子。春水是个异类,她说话从来都是没有逻辑的,她的衣服从来不换,她和玉华矮子又是什么关系,大家提起那个男人总是说:“玉华矮子坏得很。”玉华也是个异类,他矮得不像话,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孩子,就他和一个疯女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住在牛棚旁边,那牛倒是可以看作他们的家人了,那牛靠他们存活,他们也离不开牛。

春水的辫子扎得很利索,听人说她是个苗族姑娘,她烧一铁盆热水,放在泥地上,解开粗密的辫子,她的头发跟她常年劳作的身体迥然不同,她的头发还有青春的气息,她把头发歪到一边,用梳子一寸一寸地梳着,然后把头发浸入水里,柔柔地搓着,手指在发丝之间穿行。玉华叫她:“衣服到溪边洗了吧。”捣衣声就开始回荡在闭塞的山中,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她唱的歌是含糊不清的,辨不出含义,像是苗族山歌。后来我问母亲春水是哪里来的,她说是玉华在外面捡来的,一种莫名的心酸就涌了上来,我幼年的梦是愧对他们的,从小到大,我看到玉华和春水总是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劳作,一起聊天说着不互通的含义,一起在小木屋前的低矮凳子上吃饭,他们是被这个村庄遗忘的。只有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掺杂在围炉夜话中,从这一家的屋檐下飘到那一家屋檐下,从这一块田插秧的人口中飘到另一个放牛的孩子耳朵里。

在别人看来他们值得同情,或者被拿来当做自己悲哀时的安慰:“至少比玉华矮子和那个疯子好多了。”。在我人生的记忆里,他们是像一缕烟一样的存在,那痕迹是带着残酷的意味,又是一种奇异的共生。春水永远喜欢笑,别人也无法真正的窥探那个小屋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人们觉得他们是不堪的,觉得他们不配拥有夫妻这样的词。那个牛棚的气味飘到低矮的床上,飘进他们端着的碗中,飘到小屋后的山中,那种气味是一种带着悲哀气息的粘合剂,他们就依靠着牛,背篓,锄头这些生活在一起,倘若没有这些,他们无法在这自顾自的村庄存活,这里有闲言碎语的存在,有经过牛棚时人们的嗤之以鼻。却恰好没有可笑的大义凛然去拯救玉华的春水。

长大之后,看见大城市的街头巷尾其实到处都是春水,翻垃圾桶的春水,睡在天桥底下的春水,小巷子里面贴着一张张的寻人启事,上面的人也是春水,她或许是心智健全的,或许是没有家人的,或许是因为逃避什么而选择流离失所的。总之,玉华就带了一个春水回去,从此就少一个睡天桥,翻垃圾桶的春水,在上个世纪初,这是不被人们所接受的,当然现在也无法接受。可是春水终究还是成了他的妻子,有人指责却没有人去真正改变,因为改变之后是一种无解的迷途,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在哪,谁也不能否认春水如今是快乐的,玉华给了春水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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