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融合了现代先锋、新历史主义等多种思想的作家，莫言所写的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读，撕得开毛茸茸的情节，却参不透光怪陆离的意象。莫言喜用意象隐喻意图与情感，还偏爱选择一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事物进行陌生化表现。《红高粱》中丛丛的红高粱，秉领天地精华、粗枝大叶、生机勃勃、充满野性，它承载的是性欲之旺盛，亦或是民族精神内核之蓬勃。此类意象绝美而充满活力，其本身的奇异性与复杂性让人不断在情节、情感中摸索证据，从而对意象所指有着不同角度的揣测。在《透明的红萝卜》中，“透明的红萝卜”的形象产生于主人公黑孩的幻觉中，所以作为一个重要载体，我们必须要审视黑孩这一重要人物，这一个生活于“喧哗的大多数”中“高贵的沉默者”。

    黑孩是个受到继母虐待、缺乏父亲教导的孤儿，由于小石匠的帮助，他被带到滞洪闸工地干活挣工分，于是他从一个荒唐幼小的年纪提早地进入了一个更加荒唐的成人世界，提早意味着格格不入——最瘦的胳膊带来最弱的体力，薯片儿似的身材带来最小的体格，赤裸着的双脚，光着脊梁，穿着的大裤头上有着洗不净的、五颜六色的污渍，这样的一个他坐在人群之中，像一只孤独的两栖动物，他拥有两个世界，陆地上的荫丛绿兽，深水中的玉鳞石骨，但是他无法同时享受两个世界，于是他尽力地融入于尘世森林，但是却在沉默之隙跳入自我世界的幻想里，追寻内心的一抹深蓝。

   进入成人世界的那一刻，黑孩首先便选择了努力地融入，最初地体现便在于他跟随小石匠走进滞洪闸的那天，在面对小石匠击打他头部的动作的时候，他是及其配合的，甚至于主动寻找到一个角度的姿势能够让小石匠方便地打到他，夕阳下黑孩歪斜的背影仿佛一个神圣的仪式，这标志着他自行“成人礼”的第一步，即忍耐，忍耐也成为他与后来那些成年人（例如小铁匠）相处的一种固定方式。萨特所说“他人即地狱”，当我们面对镜子窥视自己的时候，我们是自由的，处于一种自然的状态，而当我们竟从镜子里看到了另一双偷窥的眼睛，他人的目光便影响了我自由的意志，左右我选择的权利，黑孩的周围萦绕着无数双这样的眼睛，出于保护自身的心态，只有成为众生，众生才能安全，于是他必须要表现得像一个成人，要与成人世界的配套结构一致，最终得到自己为“成人”的肯定。沉默的忍耐是因受到身体、心灵上创痛所表现出的第一个“应激式成长”的反映，真实的疼痛则加剧了这个仪式的痛苦性。黑孩对自己身体所遭遇的身体创痛几乎是以一种冷漠的态度相对，他通过感受“滚烫”，嗅到自己“肉烧焦”的味道以将身体清晰地刻印在记忆之中，或许这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受到无限压抑之后无意识的、宣泄式的行为表达，但也更接近一个加剧自身痛苦的、为“讨好”众人、得以归属的尝试。

   属于黑孩的第二个世界则是他的自我世界，在这个自我世界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几个重要独特的幻象。黑孩的这些幻象往往是在他目空一切时浮现的，红萝卜、火车、奇妙的声音，我认为这可以等同于弗洛伊德所定义的“梦”，梦的实质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当人们在无限放松的状态下，无意识的愿望便化作幻想和梦呈现在脑海中。从末尾处黑孩把红萝卜一个一个的拔出的狂热情态下，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幻想的渴望是极度热切的，而幻想存在的原因便是它们在现实中的缺失，从而刻画出黑孩的欲望，我无法具体阐述出这些意向所指，是食欲、是逃避、还是卑缩与趔趄，这是埋藏于黑孩内心的秘密。再次仔细观察黑孩，我们还可发现他在通篇中没有说过一个字，当周围都是眼睛和嘴巴的时候，明哲保身的最佳途径便是人云亦云，黑孩在明确这一点之后，选择了在忍耐着迎合的同时，矛盾地沉默，沉默者往往代表着一种无声的抗拒。黑孩从不与人说话，或者过分亲昵，但他喜欢接近自然，聆听鸟叫声的那一刻，他感到舒适，但浮现于脸的微笑却是冷冰冰的，也许黑孩明白没有人可以理解与走近他的内心，只有神性的自然、最纯洁的造物才能够给予他些许心灵的慰藉。这样的时刻他才能够成为他深水里的那条鱼。

   莫言的小说理论上带有“寻根”的色彩，寻根小说所挖掘的“根”则在于挖掘民族文化心理与传统意识，其所表现与描述的人物也往往具有缺陷，痴呆的“丙崽”，病态迷棋的王一生，而黑孩则体现在他脑内通透、充盈的幻象和充满矛盾的行为与内心，他真的是一个小孩吗？或者，他是一个小孩视角的成人？实际上，他理应可以成为一个集体的代表，他不是他自己，而是滞洪闸的每一个人，他是以孩子的身体来展露一个成人如何成为“成人”，他是以一个“高贵的沉默者”来呈现成为“喧哗大多数”的发展史。

（一审编辑：于一博）

（二审编辑：杨镇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