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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城,两世界——重庆十八梯印象

来源:文学院在线作者:15级 谭丁
时间:2017-05-01 22:28:25点击:

  枝梢交错,枝杈依偎,笼罩着石阶的入口。疏落的阳光流泻下来,被肆意生长的枝叶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白的混合品,滴在青石板上,淋漓舒缓。绿幽幽的青苔浸渍在凉意中,透着微微的水波,泛着莹莹的湿润,缄默而又轻盈地沿着一道道弯曲的石板阶梯向下匍匐,通向一个昏暗的世界,恍恍惚惚。

    眼前的世界与身后繁华喧嚣的中兴路大街似乎极不协调。临近傍晚,路灯洒下橘色的光晕,照在川流不息的汽车上,宛如一条彩色的河,在璀璨中流淌,倒映着两岸鳞次栉比的高楼。窗口点点,地上灯火万千,天上星河流采,光影交错,绘成一帧立体的图景。在热闹非凡的城市街头,看见一个寂静的入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这是重庆十八梯的入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老重庆分为上半城和下半城,十八梯就是一条连接两半城的街道。它连接着山顶和山脚,连接着长江和岸边的城市,连接着川流不息的船只和来来往往穿梭码头的人们,连接着老重庆的过往和现今。十八梯似乎保留了老重庆的一切:老重庆人、吊脚楼、青石板台阶等,因此十八梯这些年成了名副其实的文艺热门地。在网友们几乎一边倒的赞誉中,我也带着一颗好奇的心前来拜访。

    循着青苔的指引,沿着一米多宽的石阶轻轻走下,唯恐打破了这寂静。转角处是一个老旧的小茶店,透着暗黄的昏昏欲睡的灯光,大门敞开着,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油纸,画着各式茶叶的图片,上面还写着“茶香”二字。里面摆着几张杂乱的桌子,泛着油腻的光,几位老大爷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聊天,面前放着几个缺角的瓷碗,盛着一点见底的茶水;几个穿着汗衫的中年人围坐在一起,手里各自握着一把扑克牌,嘴里吆喝着,十分热闹。一个门边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上衣掀起一半,露出黝黑精瘦的皮肤,下身穿着一条脏兮兮的长裤,一只脚伸直放在板凳上,一只脚踏在地上,头正枕着墙酣睡。他的身边,放着一根竹棒,棒子的两头各系着一根尼龙绳。

    这是一个“棒棒”。“棒棒”是老重庆挑夫的俗称。重庆城在两江交汇中依山而建,部分地方交通不便,码头上岸亦或是穿街走巷也都少不了爬坡上坎,沉重货物的搬运很成问题,“棒棒”军因此应运而生。一根竹棒肩上扛,两根绳子手心握,挑着雇主的货物,负重前行,坚韧、有力。他们的双脚踏遍了山道,双肩挑遍了重物,竹棒被肩头磨得圆润,手掌被绳子磨得粗糙,扛起了整个山城。他们见证了山城历史的变迁,目睹了交通道路的革新。

    “棒棒”军本该是重庆一道随处可见的风景线,但他们的身影在如今的重庆,尤其是上半城似乎不再多见。这位正在酣睡的棒棒,还是我在重庆城遇到的第一位。

    石阶两侧低矮的砖墙呈阶梯状向下延伸,灰色的墙砖透着斑驳,夹杂着黑色的印迹。墙外的树透进来,从石阶左侧伸到右侧,遮挡着天空。凹凸不平的石板变得陡峭,蜿蜒狭窄。渐渐地,视线变得开阔,一片颓废、衰败、残破。天线横七竖八黑压压的到处挂着,树上乱七八糟地挂着许多布条,一些雨棚已经倒塌了,部分房屋成了残垣断壁。来到石阶的尽头,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向前延伸,两旁是一片拆迁后的废墟。一些房屋虽还完整,但已经人去楼空,孤独地矗立于一片瓦砾当中,门窗尽失,露出黑漆漆的洞口,看起来有些渗人。房子里尽是破败的家具,屋顶上盖着的帆布已经发霉长斑,屋檐下挂着许多蛛网。走到房子的侧面,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用红色的圆圈包裹。

    十八梯已然拆迁大半,过去的气息我已无法寻觅,只剩下一个陌生的认知。老天赋予了我一个新的视角来看待十八梯。

    在十八梯,我遇到了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她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头发乌黑,额前挂着碎刘海,两道淡眉弯弯的,像细钩一样,两只黑亮的大眼睛神气地眨着。白色的碎花裙子,画着各种手绘涂鸦的小小蓝色布包,架在鼻梁上的圆框无镜片眼睛,挂在白皙脖子上的黑色单反,一只手托着,一只手插在腰间,浑身上下洋溢着文艺青年的气息。她的气场与十八梯完全不合,当然不是“本地产”,而是远道而来的游客。

    这个姑娘已是第二次专程来十八梯,为的就是寻觅那令她魂牵梦萦的文艺市井气息。她主动给我翻看起她上一次来十八梯时拍摄的照片:绿树成荫,蜿蜒的石板路,树上挂着各色的衣服被单,电线杆还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小楼生机盎然地矗立着,杂货店里堆着各种东西,放着老式光碟的录像厅还时不时有人进出;热气腾腾的小面馆,人声鼎沸的茶馆儿,干净整洁的中医药店,热闹喧腾的老火锅店,简陋的修脚摊儿都还在;躺在摇椅上打盹儿的老太,抱着孩子喂奶的中年妇女,蹲在路边休息的棒棒们,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的老大爷,正在拔火罐的大叔,躺在椅子上正被掏耳朵、舒服地浑身战栗的小姑娘,推着三轮车回收废品的小贩,低着头缝补鞋子的裁缝,趴在地上懒散的肥猫……

    照片一张张翻过,一幅幅画面宛如录像带一般在眼前快速播放。这是市井的十八梯,自由而又闲散,悠闲而又恬淡,慵懒而又安逸。弯转狭窄的石阶、茂密倾斜的老树、青砖灰瓦的小楼、生活在这儿的人们早已融为一体,化为老重庆的光影。真美,我感叹道。以文人的视角来看,确实美。

    我忘不了她反复嘟囔的一句话。“十八梯拆了太可惜了,这么具有浓郁传统风味的市井生活再也找不着了。”

    到了十八梯深处,我竟意外看见了一家小面馆。靠着楼房,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棚子,棚子里放着一口大锅,旁边放着面条等食材。一张窄窄的供食客使用的长桌摆放在靠墙的位置,桌下放着几张板凳。老板夫妇面对面坐着,一旁的风扇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老板看到我后,用地道的重庆腔随意招呼了我。此时确实腹中饥饿,我于是点头应允。

    “帅哥,将就坐一下吧,这儿正在拆迁。”老板说着,抓了一把面条丢进大锅里,拿起长筷子搅拌起来。

    我好奇地问他们:“这儿既然已经在拆迁,你们怎么还在这做生意?别人几乎都搬走了。”

    “是啊,大家都搬走了。不久前,咋们对面还有一个掏耳朵的摊子,是个老大爷。”老板一边搅拌说,“我们也快搬走了,可能就这几个月吧。”

    “早就想搬走了。”老板娘接话说,“只是我们有些东西还没完全弄好,所以先等一等。这段时间,就想着生意先继续做着。”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我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们是十八梯人吗?”

    “是啊,我们都是的,从小在这长大。”老板将面捞出来,盛到碗里,说,“在这住了几十年了。”

    “这儿的生活不是挺好吗,悠闲自在。”我回想了一下那姑娘的照片,说道,“生活便利,啥都有,掏耳朵的,修指甲的。而且你们从小在这长大,也适应了这儿的生活。”

    “适应是适应,但不喜欢。”老板娘直截了当地说。

    老板将面端到我面前,说:“你们外面的人只不过是拍几张照,在这儿逗留一下罢了,没在这儿生活过,不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他在旁边坐下,指指屋顶,“别的不说,就说下雨天。这房子看起来还过得去,但一下雨就漏水,而且怪阴冷潮湿的,住着不那么舒服。而且上厕所也不方便。”

    老板娘一听,反而乐了。她指着对面说:“你不知道啊,有一次下大雨,对面那屋跟泼水一样,那老大爷还跑到我们这儿来躲雨。”我们听着都笑了。老板夫妇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讲起了这几十年在十八梯的生活。听着听着,不禁心里泛起了一丝酸楚。

    随着城市的发展,现代文明拔地而起,过去的许多事物成为荧屏往事或是化为旧梦云烟。所以在今天,古朴成了雅致,恋旧成了情怀;市井成了文艺,复古成了时尚。新世界的人们不管不顾、不去甄别地要踏遍十八梯,找回一个他们不曾生活过的十八梯,呼吁保留一个他们眼中文艺、唯美的十八梯。他们没有忘记十八梯的一草一木、一猫一狗,唯独忘了十八梯人;他们用照片记录下了十八梯发生的每一个片段,唯独没有记录下十八梯人心中的片段。十八梯,是十八梯人的十八梯,是十八梯人亲自生活的十八梯。他们有自己的审美,十八梯人也有他们真实的感触。

    十八梯是摄影师眼中的光影视界,立体通透,纯粹细腻,温情脉脉,但掩盖不了光影下的粗糙与破败;十八梯是画家眼中的魅力世界,大雾缥缈,吊脚临江,青石缀落,朦胧唯美,但掩饰不了江雾下的阴暗潮湿、吊脚楼的残缺不全;十八梯是文学家眼中的创作天空,每一栋房屋都有它的往事,每一块石板都有它的风痕,每一只宠物都有它的温情,这就是一部部小说的发源地;十八梯是民俗学家眼中的活化石,大量传统手艺在此出没,避开了时代的洗礼,但殊不知它们是城市变迁的淘汰品,承载着太多历史变迁的沧桑与血汗。十八梯保留了老重庆的韵味儿,也遗留了老重庆的劣汰;它拥有着老旧也就意味着拥有着破败;各式各样的人汇聚于此,带来了市井与生机,但也带来了复杂的管理难题和糟糕的治安。

    过去,下半城靠近长江,码头众多,大小船只往来停靠,水运发达,商贸繁荣,人流密集,加上地势相对较缓,故旧城门和官府衙门多建于此。而上半城建在山脊之上,地势较高,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因此下半城是老重庆当之无愧的重心,身处下半城的十八梯也成了繁荣的必经之地。但随着城市的高速发展,下半城的传统水运优势不复存在,而上半城的交通开始便捷,商贸日趋发达,逐渐将下半城甩在身后。以十八梯为代表的下半城变化缓慢,以解放碑为代表的上半城日新月异。上城俞上,下城俞下。上下城,愈发两个世界。

    往事如烟,挥不去的岁月荏苒着过往;流年似水,拭不去的光阴托载着纷繁;时间若梦,拂不去的韶华浓缩着永恒。十八梯诸多的过去都已浓缩成了马赛克一样的块面,影影绰绰,迷离徜仿,令人看不真切。随着居民的搬离、房屋的拆迁,分量冗沉的它们被摧枯拉朽般化为历史的灰烬,只剩下一堆影子,无可挽回。世界上有些东西可以挽回,譬如曾经的生活,譬如最初的信任;有些东西是无法挽回的,譬如流逝的时光,譬如短暂的青春;还有些东西是不需挽回的,就让它逝去吧。旧的不去,新的不会来。

    把十八梯化作文字在记忆中缅藏,映在老照片上在时间里发酵,融进画里在油彩里调和,写进诗里在笔墨间氤氲,回忆成永恒。足以。车轮滚滚向前,十八梯不能顽固自守。

    吃完面,怀揣心事,与老板夫妇道别了。沿着昏暗的小路向左走去,没过多久碰到了围墙,不知不觉十八梯已到尽头,右边是一条小路,连着两道台阶,通往上半城。视线沿着小路延伸的方向,越过瓦砾堆,跳过旧楼房,一座摩天高楼矗立在高高的地势之上,尖顶直插云霄,玻璃幕墙金光耀眼,灯火辉煌闪烁,气势磅礴,巅峰,照亮了上半城,也照亮了下半城。

                                                                                                                                                           (一审责任编辑:李欣桐)

                                                                                                                                                           (二审责任编辑:林艳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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