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渐渐笼上一层金色，阳光在暮气的清凉中失去了残存的光辉，一点一点，在城市的上空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戏码。悄无声息。

从重症病房推出开的担架床上覆盖着的白色布单在这种光芒的照耀下，竟多了几分神圣与庄严。刘暻轩呆立在原地，缓缓的摘下耳机，喧闹的声音像是被突然掏走一样。

整颗心一下子空了。

那具被推出去的尸体名叫成瑜恩，她死了。终究还是死了。一个侥幸逃脱了一次灭顶之灾的人，竟会在三年后，以这种可笑又可悲的方式死去。是躲不过的命运？

刘暻轩不相信命运。可是，她觉得，未来，也许。

自己会重复这种命运。

接下来的几分钟，她看着担架车远去，没有哭。她没有力气想别的了。夕阳印在她眼中，仿佛宣示着某种悲哀。

——真奇怪，我，还活着呢。

天色完全的黑下来。走廊里没有开灯，可刘暻轩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四周很静，连那被摘下来的高保真耳机里泻出的几个音符，也那么安静。

“ELF小姐。”不知何时，一个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很干练的女生走过来，用清亮的声线打破了这种静默，“影儿小姐和小幻小姐在楼下等您。”她抖开手上的白色大衣，披在刘暻轩身上。“公司有事要请成员们回去商讨。”刘暻轩动了动，眼睛恢复了些许神采。她看了那马尾女生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用逃离般的步伐走开。

马尾女生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俩人的脚步声特别漂浮，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刘暻轩开口:“媒体知道了？”

“不是。但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刘暻轩低下头看了看腕上的夜光手表，幽绿的光在黑暗中刺激了女生的视觉。那绿色绿的太真实了，真实得可怕。

然后，她的眼前完全黑了下去。

——一点光不剩。

刘暻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两个女生逃跑时惊慌的背影，昏暗路灯下的一声枪响，自己看着镜子诡异的笑脸，乱成一团。最后，只听见不知谁喊了一声“轩！”条件反射似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床上，熟悉的黑白格子的被单让她镇静下来。她低下头笑了一声。

这当然是自己的公寓里。向来是昨天自己晕了过去，助理送自己回来的。小叶的职责所在，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可惜，错过了公司的所谓讨论，觉得有些不安。

起床，推开房门。到厨房的冰箱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便头疼得不行。于是恍然，现在是二月份。

快过年了呢。过完年，到了白色情人节那天，就是我们的出道一周年啊。刘暻轩放下水杯，揉了揉额角。时间很快，快得像做梦。

去年的3月14日。大牌的经纪公司KEY-SKY又推出了一个新的女子四人组合4ever。成员为，ELF刘暻轩，ANGEL成瑜恩，FAIRY苏骥影，和SOUL韩幻。不知是因为前期宣传太卖力，还是因为公司其他组合的提携，抑或是这四个女孩强悍的实力和出众的容貌，以及策划制作团队的策略到位……总之，在这些推力共同作用下，4ever凭借一支出道单曲《坠落》，便在10月份斩获了最佳新人奖，最佳组合奖等topchart的多项大奖，成为国民偶像。

幸甚。不幸之至。

成瑜恩常在私下对刘暻轩说到那一次她们躲过的凶险，感叹获得如今的成就，多么不易，却多么幸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言之有理。

可是，偏偏在平静生活延续的某一天，收到了死亡通知。直肠癌，晚期。

真的就如诊断书所言，只活了一个月。像花期已尽的花朵，按预定的时间凋谢了。

“ELF小姐，您醒了，要吃东西吗？”小叶依然扎着马尾辫，从客厅的沙发上坐起来。她的态度像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

刘暻轩继续揉额：“有热水吗？”

“我去烧。”小叶笑了笑，向厨房走去。

刘暻轩把冰水杯递给她：“今天有行程吗？”

“没有。但下午您要去一趟公司练习室。”刘暻轩坐到沙发上，定了定神：“去干吗？”

厨房里的小叶道：“是……替代瑜恩小姐的新主唱人选已经有了，过去见个面。”

刘暻轩挑眉：“新主唱？”

“昨晚确定的人选。”

刘暻轩嘲讽的微笑一下。

——果然，不安成为了现实的时候，我没办法平静。

KS经纪公司。4ever专用练习室。苏骥影一边压腿一边看向正吃棒棒糖的韩幻：“瑜恩的葬礼你去不去？”

“葬礼？去不成啦。瑜恩的生母不是从日本回国了吗，她可能被生母带回日本安葬哦。你不知道吧。”韩幻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昨天选拔会开到一半，理事长出去接了个重要电话，就是她生母打来的。”

苏骥影了然的点头，又若有所思的道：“可是瑜恩的养母会同意？”“这你又不知道了吧，她跟养母关系不好呢。我见过瑜恩的养母来公司闹事哦。”韩幻还想继续，但身后冷不丁传来刘暻轩特有的低沉声音：“别人的家事，少操点心。”吓得她一颤，回头，朝刚走进来的女生干笑了几声。后者不理她，她只得朝苏骥影吐了吐舌头。

刘暻轩开始热身。苏骥影和韩幻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练习室的门又被推开。4ever的经纪人邢毅领着一个女生走了进来。刘暻轩淡淡的瞥了一眼，原来这个女生是他们都认识的，KS的一个资深练习生，名叫古绰椰。这个女生确实拥有非凡的实力，可是人际关系一直不好，便没得到出道的机会，总是屈居于伴唱的地位。4ever出道不久她就去了英国，现在回来参选了，而且，获得了优胜，成了4ever的预备队员。

古绰椰双手插在裤袋里，抬眼看着天花板。吊儿郎当的姿态。

既然免了相互介绍，邢毅就简单嘱咐了队长苏骥影，让她们下周搬到集体宿舍去，因为有电视台的跟踪报道。KS能够在业界屹立不倒，有两个秘诀。一是注重实力。二是注重团队精神。让她们在生活中相互熟悉，也是培养团队精神的策略。既然成了一个组合，就要有组合的样子。

刘暻轩懂得这些。可是对于一个这么快就来代替瑜恩的人，她没办法装出友好的样子。邢毅在说，她在听。邢毅说完，她马上用不带感情的语气道：“我恐怕不行。跟踪报道要录制时，我再临时过去吧。”

邢毅无奈地点头。大家都知道刘暻轩的身体很弱，她也总拿这个当借口。“那我先走了，你们聊吧。”

经纪人走后，练习室有几秒钟的尴尬。毕竟，不爱说话的刘暻轩，喜欢得罪人的古绰椰在，气氛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但古绰椰很平静的带着微笑看向刘暻轩，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我们都是主唱，希望以后能好好相处，成为朋友，就像你和ANGEL以前一样。可以吗？”

刘暻轩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恐怕要失望了。”

“哦？”古绰椰饶有兴致地反问，“为什么？”

刘暻轩再度抬头，打量着古绰椰。明明年纪不大却有一种奇怪的稳重感，声音哑的像老旧的卡式录音机，但不刺耳难听，反倒给人一种沧桑而悠长的奇特质感。眼前的这个人，与刚刚死去的那个人，差的实在太远。

刘暻轩说：“我跟ANGEL,并不是什么朋友。”

听到此言，正在一旁看戏的苏骥影和韩幻不约而同看了古绰椰一眼，目光中有得意和不屑。

——我在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朋友。

时间平缓的过去了一个月。成瑜恩的死固然令人伤心，可是人总是善变的，日子也还要过下去。苏骥影作为队长的口才也不是盖的，她在媒体面前动情的表白，说就算换了人，4ever的主场永远是瑜恩，她的灵魂与我们同在，舞台上会留她的位置……这些真的让不少人感动了。同时，粉丝们也不知不觉接受了换人的事实，未在媒体公开亮过相得古绰椰也引起了公众的好奇心。

为了培养新成员的人际关系，邢毅和苏骥影争执了很久才决定带古绰椰去一个社交party的现场。

经纪人领着4ever新主唱在会场穿梭，到处拜码头似的向他人介绍古绰椰。Party的焦点自然不止这位新人，还有刚订婚的前辈许攸之和她的古董商未婚夫，以及新晋的广告天王夏沐。刘暻轩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也不讨厌，毕竟这里有喝不完的好酒。她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就近为自己一杯一杯地倒酒。

焦点再多，一瞬间就被从门口进来的一对男女变得连污点都不是了。人们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是尹智渊！”“他身边的女的是谁啊？”“好像是个模特”……

尹智渊得意而自信地微笑了一下。他似乎很享受被人群注目的感觉。紧紧挽着他的项城悦也是如此。因为她知道，无论以前自己有多默默无闻，至少现在他是亚洲天王尹智渊的女伴。

没有人主动上前打招呼。天王的气场实在强大，况且尹智渊为人高傲，圈子里很少有他看得起的人，这也是为什么项城悦如此兴奋的原因。

尹智渊缓缓走入会场，四周环视一遍，终于看到了角落里的刘暻轩。没有任何征兆的甩开了项城悦的胳膊，快步走向那里。

低头品酒的刘暻轩感到一片巨大的阴影挡住了光线，于是侧了侧身体。但冷不丁握着高脚杯的手被人按住。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张俊朗如天神的脸。她原本淡然的表情毫无波澜。轻轻挣开手，又抿了一口酒，不去看那张脸。

尹智渊也不说话，往她身边随意地一坐。

刘暻轩放下酒杯，依然没看他：“回来了？”

“嗯，回来了。”

刘暻轩认真的转过头来，用自己黑洞一般的双眸看着他。良久，嘲讽的把头别回来：“哼。我以为，你是来问我有关瑜恩的事呢。看来我不该对你有期待。”说罢，她起身，施施然离去。

“ELF前辈。”一旁的项城悦很为尹智渊感到不爽，叫住了刘暻轩。

被叫的人回头，双手环胸：“你又不是歌手，为什么叫我‘前辈’？”

项城悦接触到那看似呆板实则冷厉的眼神，不禁吓得一缩脖子：“对，对不起。”

但刘暻轩已然走开。

会场还算大，因此刘暻轩也没注意自己到底走在哪里。这是一个走廊，但人很多。刘暻轩揉了揉额头。

正在这时，一个端着果盘的侍者朝她走过来，一时没注意，刘暻轩就被那个人撞了一下，果盘一倾，眼看就要全数撒在刘暻轩的黑色晚礼服上。

但是，没有。

等刘暻轩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一个穿紫灰色西装的男生拉开了，漂亮的水果洒在地毯上，变得极度恶心。

刘暻轩呆了呆，就听到男生玩笑似的声音：“怎么，吓傻了？”

刘暻轩微微抬起头看着那个男生，挑眉。

男生马上松开她的手。

“谢谢。”于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男生好像这才认出她，讶异的笑：“原来是4ever的Elf啊。我是夏沐。你好。”

“嗯。”依然冷漠而疏离的神态，“你好。”

夏沐歪着头，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刘暻轩心里的火气不知怎么，就消失了。

两个人都微笑起来。但下一秒，刘暻轩就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你，已经没有资格笑了。

夏沐只好打招呼离去。一边走，一边脑海里全是关于，Elf，刘暻轩的一切。

舞台上是实力与外貌兼备的精灵，舞台下，却是不爱说话，也没有过多表情的人。

怪不得。

回想起刚才几个躲在角落的女人偷偷商量着要整一整她，恰好被他听到的事，男生又是一笑。

很值得探索的女人呢。

刘暻轩面无表情的朝前走。还是无法平息那种恨意。她讨厌，鄙视，痛恨背叛。

对于背叛了成瑜恩的尹智渊，她更加拥有这种强烈的感情。

——无可言说。

习惯性的把耳机挂在颈间，刘暻轩缓缓地走进练习室。推开门，见许多人在，便意识到自己走错了。但一个熟识的练习生拉住她：“姐姐你也来了啊，快过来，听椰子唱六月雪的新歌。”

古绰椰果然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于是刘暻轩走过去。

六月雪的队长谢曼音向她打招呼：“轩轩啊。”

刘暻轩的语气不像谢曼音的热络：“姐姐们这是在干什么？椰子，你不去4ever的练习室，在这里不要打扰到姐姐们。”

谢曼音道：“什么啊，是刚刚安理事写了首新歌，我们都没法唱，就把椰子叫来了。没想到啊，真是太棒了！不愧是我们KS的优秀人才！”

古绰椰看了刘暻轩一眼，又向谢曼音道：“前辈们只是最近太忙了，没有时间练习提高唱功吧，如果都像我一样，练个七年，估计比我要好得多吧。”

这话让六月雪的成员们有些不快，个别脾气不好的已经把怒气摆在脸上了。

刘暻轩清楚谢曼音的用意，也许，她们只是那这首歌为难古绰椰，结果反被将了一军。

她用同样的眼神回应古绰椰，然后装做颇有兴趣的样子：“我也试试吧。”

古绰椰把乐谱递给她。刘暻轩接过来，只看到曲名，表情就变了，眉宇间深深的凝结着哀伤。

原来，是这首歌。

太阳缓缓升起在地平线/我们站在同一条纬线/怎么会有一种寒冷的错觉/不属于这个温暖世界

下一秒你带着从容的坚决/将我们推向另一个极点/怎么还有一种温暖的错觉/流着眼泪说再见

我们不太远/只隔一条晨昏线/阳光将我们分开在两个世界/我在阴影里/你看不清我的脸

地球在这一刻碎裂/泪水反射的光线/失去了焦点

是很难唱的一首歌。能将它毫无破绽的唱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刘暻轩好几个地方破了音，可以原谅。但是她的表情，她的歌声，无不传达出悲伤，甚至绝望的情绪。所有人都听得呆了，自动忽略了破音。

她的声音比一般女生低沉，但不是假小子的男声，也不沙哑，就像大提琴一样低沉悦耳，余音绕梁。

一曲终了，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最先反应的是谢曼音，她笑得有点勉强：“嗯，那个，好。这首歌完全可以用作4ever的专辑曲目嘛。”

“怎么，这不是六月雪即将发行的新歌？”古绰椰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刘暻轩了然地点头，早就料到了。

谢曼音不太情愿地解释：“是安理事说，谁能唱就给谁唱的。好啦，我们还要练习呢，你们也都回去吧，要加油哦。”于是一众人都纷纷散开。

“原来是安理事的作曲。不愧是当年齐依的御用作曲呢。”古绰椰转过头，看着在她身后，与她保持一定距离的刘暻轩，“写的歌都好难唱啊，不过，那歌词是谁写的呢。”

刘暻轩没理她。

“对了，我知道你在大家心目中是个冷漠的人。不过，我觉得你，不像是个冷漠的人啊。”

刘暻轩加快脚步，跟上古绰椰：“什么？”

古绰椰歪了歪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冷漠的人，怎么可能唱出那样的情绪？”她举起手上的A4纸。

刘暻轩用那双幽深的眸子看着那乐谱。上面的五线谱，汉字，因为眼神的渐渐放空而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放了太多遍而损坏的胶片电影。半响，才开口，声音轻得近乎叹息：“怎么不可能，我能唱出这种情绪，只是因为词是我填的而已。一个作家要写一本书，就非要经历过书中的事才能写吗？”

说完，她就缓缓的走开了。

——我倒希望自己可以绝望。

——可是，心早就麻木了。那些情绪，只是伪装罢了。

(责任编辑 彭清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