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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征文】忘年

来源:本站原创作者:夏振航
时间:2012-06-11 15:11:00点击:

老头子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

其实也并不是说犯了很严重的病,只是看东西时出现了些微的重影。人老了嘛,都这样。真正该怪的是他理发水平的暂停和整个社会蓬勃发展的美发事业。门前没有迅速回旋象征高级发廊的红白蓝灯,也没有推拉的玻璃门,而门框上贴着的“一次两元,晚六点后三元”的招牌上的价格与这个城市繁荣街道上“洗剪吹十元”的明码标价相比实在是过于便宜了些。古旧的木门一天到晚开着却迎不进来几个客人,当然除了那些为了节约个几块钱而不管小孩子“头样”的母亲。其实这很容易看得出来,那些赶在六点钟之前一点拖着小孩急冲冲地奔进店子里落下一句“平头”的母亲,应该就多半是家庭不富裕的女人趁着做饭的功夫,赶紧扯着刚放学的小孩穿过几条街几条巷找到这个偏僻的“慧祥理发店”,然后,一边等着小孩理头一边嘀咕明天该买什么菜。活在这个世上,不是只有时间还用精打细算的,金钱也是同样的道理。

理发店说它偏僻,其实也仅仅指的是地理位置,周边环境倒并不是“荒芜人烟”,而是有点像整个城市“贫民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在城市建设中被无情又随意安放的地方,居民楼排列得七零八落,完全无“秩序”二字可言,而店铺,除了几个杂货店也就只剩下“慧祥理发店”一个其他种类的了,和着老头子一起隐忍地在这城市一角生存着。

回到最初的矛盾,“你怎么把我孩子的头发理成这个鬼样子,上面宽,下面窄,你当现在还是七八十年代的锅盖头啊!这样子小孩子出去像什么样子!”两块钱的价格定位不是没有来由的,老爷子一把年纪不去学新的发型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在绝大多数第一次“奔着价钱”带小孩来的母亲那里,这两点却总是被她们无视,她们希望的是用两块钱剪出十块钱的水平,最好再洗和吹一下,老爷子会先争辩一下,不行的话,退出两块钱告她们哪里有最近的“十块理发店”,自认倒霉,就当是刚才白忙活了一场,送走客人,老人一个人慢慢走到店门口,徐徐地坐在板凳上面,对着血色残阳,点燃一根旱烟,猛地抽几口,咳嗽两声,差点逼出些眼泪来。六点过了。他知道,六点一过,就不会再有人过来这里理头发了。

老头子第一次遇见阿琴是在一个极平凡的上午,刚剪完一个客人,老爷子忙着整理器具,突然间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孱弱的哭泣声,时断时续,不用看就知道是个小女孩,老爷子转过身去,发现六岁的阿琴就站在门口,形单影只,脸上爬满了眼泪与鼻涕,自己却还不住地用小手拼命左右擦拭。

老爷子知道阿琴。她是老爷子居住那栋王嫂的外孙女。王嫂的女儿没本事,嫁了个不中用的男人。其实那男人一开始是个国企干部,倒插门进来的时候整个贫民窟都沸腾了,一传十,十传百,把这个新闻传上了天,大伙都夸王嫂好命,女儿虽然各方面平平,找男人倒挺有眼光的。王嫂本来就退休养老在家,那段日子,她最爱做的事就是搬个凳子嗑包瓜子坐在门听着左邻右里的溢美之词,她觉得快活极了,谁知才没过一个月,传的新闻就接档了,王嫂的女婿因为贪污被人揭发拘留还被停职的事被大伙传得更加是有鼻子有眼,就好像所有人都在看守所看到她女婿被拘留那几天的一举一动,所有人都见证了她女婿接收停职那一刻的画面一样。满窟风雨之后,王嫂的瓜子还有,可凳子早已搬回了里屋,两只眼睛怎么看回来的女婿怎么不顺眼。之前是一心求着他俩和自己一块住,现如今,也别怪丈母娘看不起女婿,闲在家,窝囊样。现在王嫂啥都不想只想这两个人赶紧搬出去,可是什么都变了,就这一点死活未曾改变。五百块伙食费一样交,空出的房间两个人依旧住着,然后这个时间,阿琴就呱呱坠地了。王嫂窝了这么久的火像是开闸的洪水,而闸门自然就是这个性别为女的阿琴。王嫂其实没那么封建,生男生女她不是特别在意,只是家庭条件一下子变得落魄,又多出来一张吃饭的嘴,女儿是自己的不好骂,女婿自己除了平日里变着法的挖苦一下也不能怎么样,那么就只剩下这个刚出生也不甚了解什么叫痛的外孙女了。

老爷子这几年,路过王嫂家门口,听到阿琴的疯叫和巴掌落下时的啪啪声已经不算是新鲜事了。偶尔阿琴出来白嫩嫩的手臂上有几道紫色的手印也都见怪不怪了。邻居们其实也都看得见,听得见,却也都没说什么,老爷子就算有点什么想法,想劝劝王嫂,但也都罢了。

今天这样子,一定又是阿琴“犯了什么错”,碍着王嫂的眼。老爷子以前是爱莫能助,现在阿琴主动过来,明显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防空洞,老爷子赶紧搬了个就近的凳子,招呼阿琴过来坐下,然后自己在一堆放置整齐的毛巾中抽出一根,蹲下来用其轻轻擦拭阿琴的脸,阿琴的手,然后又拿开毛巾,用手温柔地抚摸阿琴的眼睛,告诉她不要谎张,现在在爷爷这里,不用怕了。阿琴抖动着全身微微地点点头。老爷子淡淡笑了笑,露出不算白的牙齿。他慢慢站起来,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从旁边那个抽屉里面掏出几颗糖。老爷子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灵光一闪”,总之他发现了糖确实安静地躺在那里。然后他轻轻打开阿琴的手掌,把糖塞了进来,阿琴警觉地接过糖后死死地把拳头攥紧,然后又小心地把糖塞回荷包里面。老爷子说,阿琴,没关系,可以现在就吃。阿琴一下子又变得很谨慎,摇摇头。老爷子跟着摇摇头,说,阿琴,今天奶奶又为什么打你了啊。阿琴停了一下,声音颤抖地说自己乱吃了一点零食。你是太饿了吗?老爷子非常关心,阿琴点点头。老爷子摸摸阿琴的头,叹口气说那就把糖吃了吧,然后转过身去,因为又有客人进来了。老爷子硬撑出笑脸,反而使脸上起伏的褶皱变得更加明显。坐在凳子上的阿琴好奇地看着这一切,略带些惊恐,又觉得放心,她以为自己可以这就么逃离奶奶的毒掌了,一直逃到奶奶发现她为止,就像那些电视机里面常常演的孙子孙女丢了,长辈像发疯一样拼命上街找一样。但事实是,到了中午十二点,阿琴的肚子咕咕乱叫,老爷子忙活了一上午也差不多了,准备小憩一下回家吃个饭,老爷子叫了叫阿琴,告诉她回家去找奶奶,阿琴这个时候倒也听话,可能她觉得这里也并没有想像得那么好吧,站起来就往外走,老爷子锁好门,就一步一趋地跟在她后面,没有几步路,但老头子就像生怕跟丢了一样小心,他总觉得自己一瞬间成了阿琴的监护人,这个责任很重,他知道。

第二次阿琴的到来相比第一次则“正式”了许多,因为这次算不上逃避,是王嫂拉着阿琴过来剪头发,阿琴的头发刚齐肩,并不能算长。但王嫂的意见是一个女孩子还这么小,没必要在乎什么外貌。剪个男孩子的的头发做什么都方便许多,然后她甩下两块钱,老爷子总觉得邻里邻居的,收钱不好意思,但王嫂也是个不喜欢扯这些人情的人,一句“明天周围大伙都来免费剪,你活该爱心服务啊你”便把老爷子的好意活生生地塞了回去。王嫂匆匆忙忙离开后,老爷子开始给阿琴系围布,两块钱,本来只包括剪这个方面,但老爷子总觉得阿琴太可爱又太可怜,得好生剪剪,就一步步来。先洗,再剪,后吹,这份额外活他不在乎王嫂会不会知道,是不是领情,他觉得他是做给阿琴的,与老太太无关。剪头发的时候,阿琴一直眨巴着她那双纯真的大眼睛,老爷子则理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慢,他其实想和这个小女孩子说说话,老爷子虽然生性笨拙,不擅言语,但问些类似“今天开不开心啊”“幼儿园里面做了些什么”之类的他还是理得清楚的,可是他怕这样一来自己就会分心,会出差子,而且看起来阿琴也只是乖乖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的动作,并无什么说话的打算,那便不如安心理头发。

阿琴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其间只问过一次“快理好了没”。也难怪,老爷子动作太慢使得时间无形间被拉长了好大一段,老爷子轻声说道“马上,马上”之后,阿琴就真的没有再问过一句类似于这样催促的话了,耐心等着老爷子理完,一句也不吭。

其实阿琴的听话,可能除了王嫂,这里的其他人都是默认的。吃饭的时候乖乖地坐在那里等奶奶喂,不挑菜,不因为看电视而分散注意,吃完了饭阿琴偶尔会走着走着走到别家屋里去,大人们都很喜欢阿琴,一开始的就很随便地挑出碗里面的海带给阿琴吃,阿琴每次立马摆摆手,轻声说一句“怕”,怕的是什么,自然是无需点明。邻里也怕惹来麻烦,久而久之,阿琴一进来大伙也就只招呼她坐在凳子上看电视而不再递给她任何东西。其他的时候,别的小孩子在这巷落中间乱窜的时候,阿琴也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看着。一开始阿琴也玩,王嫂一句火大的“跑什么跑,等下又洗澡,洗澡不要水啊!”便像一扇锁死的门,锁住了一间充满童真的房间,很多邻里么底下都议论,阿琴听话的让人心痛,只是这外婆无论何时都不领情。

老爷子又洗了一次吹干后,王嫂买菜还没回来。老爷子搬出上次的凳子,吱呼阿琴坐下。阿琴边坐边问道,爷爷,你这里有什么可以玩的东西吗。老爷子并没有因为阿琴突然提要求而觉得唐突,反道,觉得挺开心,他总是自认为阿琴被王嫂这么压迫下去迟早会“自闭”下去,老爷子也许不懂何为自闭,总之,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看到阿琴主动说话,老爷子的担心自然也就显得多余。只是,该玩些什么呢,一个破理发店,除了剪头发的就是吹头发的,洗头发的,连染的什么都还没有。老爷子定了定,只拿出几个夹头发的卡子给阿琴,虽是下下策,可也只有这东西了。阿琴也就像从来吃饭时不挑食一样,一个人,勾下头来,掰弄着发卡。太容易满足了,老爷子心里反而觉得心酸,阿琴来来回回摆弄了许久,将那个铁片弹回来又弹回去,就这样玩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阿琴才换个方式,试着把发卡卡到头发上,可能是夹的时候未曾留意,阿琴把夹子取下来的时候许多头发缠在了一起。阿琴蹭地站了起来,嘴半开,想叫却没有喊出来,老爷子看见了,立马上去帮忙,轻轻拍开阿琴的手,他一个人慢慢捋顺阿琴的头发,再轻轻地取出发夹,老爷子看得到,阿琴眼眼里除了惊恐,还有酝酿许久的泪水,但她始终没有流半滴眼泪。老爷子心里面也是吓了一跳,要是刚才被王嫂撞见,自己被王嫂嘲讽一顿不要紧,阿琴搞不好又是一顿打,若真是这样,无异于是老爷子拖累了小阿琴。阿琴眼睛里的害怕还没消除,却自己知道赶紧主动坐回板凳上,她定是希望赶快恢复成之前安宁的模样,别让外婆看出些什么。剩下老爷子,一手拿着发夹,呆呆地站着,望着阿琴这一系列动作,心重重地沉了一下。

之后进入三伏天,大伙一到夏天就怕头发捂着热,故店里生意便稍稍好了一点点。若不是那一顿毒打,老爷子也许真的快遗忘了阿琴。

周六永远是小孩子最开心的日子,整个“贫民窟”里的小孩总会在这一天出现的格外整齐,他们不会玩什么电脑游戏,只要穿越街巷的疯跑乱叫就会满足。阿琴是从不参与其中的,但是那天外婆有事外出,大伙儿喊她喊得太过热情,阿琴便“盛情难却”地参与了一次。游戏很简单,一个男生在后面追,其他小孩子在前面跑,大伙疯叫着就像要把整个贫民窟那破败的屋顶掀翻,好证明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还有些生气。也许是阿琴作为一张新面孔出现,实力让人摸不清楚,那个小男生便毫不犹豫地一直追着阿琴,阿琴吓得一边在前面叫一边回头看那个小男生跑了多快,双脚还要一边不停地飞奔着,以致于压根没看到一楼邻居陈嫂就着门外一点点的空地晒的枣子,或许阿琴注意了,但是她此时在惯性和小男生双重围攻下也根本没办法刹住自己的脚,总之“腾腾”两声阿琴的脚就从那枣子上踩了过去,待到小男生也准备提脚时,站在窗户边的陈嫂猛然发出“阿琴!你搞什么鬼!”的叫声及时让小男生煞住了车,如此一来,阿琴连有难同当的人都没有了,而她显然被这声尖锐的问话给吓住了,赶忙停了下来,陈嫂边叫嚷边走出屋来,“阿琴,你没看到这里有枣子吗?”陈嫂自动忽略那个“犯罪未遂”的男生。阿琴被这突如其来的过错和责问吓得动也不敢动,嘴上不停地大幅度的喘气,想看却又不敢偷瞄陈嫂一眼,此时,那个小男生也像个木头一样定得死死的。“你自己看,才洗的干净的枣子,被你们给踩成什么样了,这些有泥的就算了,还有些都瘪下去了。”陈嫂专门抓起那些踩坏的,生怕阿琴没看见,但她发现阿琴一声不吭,便说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等下去和你外婆说”。就这一句话,阿琴就已经落泪了,但陈嫂早已转身进屋,没发现那滴眼泪。

待王嫂回来,却发现阿琴颤抖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有些汗印,也就大体明白是什么事了,她三步作两步地迈过去扯住阿琴的衣领,“又惹什么事了,带我去!在哪惹的,快!”然后阿琴就放肆哭了起来,被外婆拉着生疼又一边往陈家走。此时,老爷子正坐在理发店外面休息,突然间就被这哭声惊醒了。一走到陈家,王嫂就把阿琴推了进去,然后冲着里头的陈嫂叫唤道:“陈汶,我把我外孙女带来了!老子不知道怎么收拾她了,你看着办吧!”陈嫂则被这唐突地闯入弄得有点慌张,她急忙走出来,看着哭得正凶的阿琴和愤怒的王嫂,觉得此刻气氛突然变得紧张无比。其实陈嫂也不是那么较真的人,现在这种情况,她反而当起了和事佬。“算了算了,小孩子不懂事,喜欢乱跑也是小孩子的天性嘛,枣子我也都弄好了,阿琴不哭啊,没事没事。”陈嫂自然是以为王嫂知道了一切事情的始末,她根本没想到王嫂根本就是什么都还不了解的情况下就发了这么大的火。“什么?你踩别人家的枣子?你又到处跑了对吧!我怎么说的,告诉我外婆平时是怎么教你的!”阿琴只是放肆哭,一声接着一声,让前来围观的邻居都觉得心痛。如果不是老爷子突然闯入,这次肯定又和以前无数次一样,众人会以冷漠的方式退场。“算了!王嫂,小孩子家家,你看看被你吓成什么样子了!”老爷子从人群中冲出来的时候着实给了王嫂一个出奇不意,以至于她一时无法往下接话。因为“各扫门前雪”本来就是这个社会一个规则,各何况是敏感的家务事。“老孙头!这是你该管的事吗?我家孩子做错了我说两句还不行!”“你说两句,你看孩子是个什么反应?每次哭成这样,别人没事不好说,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说两句,不是针对什么,而是你这样孩子多受罪。”老爷子最后一句话还是缓了一缓,其实就是明白着针对王嫂的。老爷子这么一说,大伙也开始有一点嘀咕起来了。王嫂知道这会儿不能再“直面”老爷子了,就冲着阿琴吼道:“你还挺不错的,有人撑着腰了哈!给我滚回去,回去再说!”说完就要扯着阿琴走,阿琴的大眼睛一直死盯着老爷子,盯得老爷子心里也直发慌,但这种事,都扯回家了,老爷子也确实再无插手的权利了,否则会真给人看笑话的。阿琴被扯过老爷子身旁时,轻轻叫了声“爷爷”,老爷子知道她在求救,但他真的无能为力。

那个晚上,所有贫民窟大人小孩都听到阿琴划破整个贫民窟的哭声,但没有人知道老爷子一个人躲在屋内透过窗户望着月亮忍不住地流泪,他觉得已经这把年纪了,却第一次那么强烈地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比平时剪砸了剪的不如意来得更强烈。要顾及的太多,终究只能接受此刻自己的叹息。

第二天的时候,阿琴一个人路过理发店去杂货店买东西,老爷子坐在门口,看到阿琴身上又多出了几处新伤痕。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琴径直路过的时候,就像一个贫民窟走出去的小公主,那么趾高气扬,却没有往老爷子店里望过一眼。她是故意摆给老爷子看的,她是故意要摆给昨天没有救她的老爷子看的,小女生嘛,就是喜欢赌气。这些,老爷子知道。

又要流泪了,老爷子也知道。

(此文获“文学院在线携手红网”大型征文活动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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