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长恨欢娱少，不惜千金轻一笑。跋涉万里为相逢，胜败荣枯春风萧。

一夜好眠，薛紫夜拥着被子，贪恋着床上的温暖，她取过床头的药，一股脑全吃了下去，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能依靠这些药物维持了。

等她洗漱完毕，奇怪雅弥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现，过一会儿，门被打开，进来的竟然是扶澈。

“雅弥呢？”从昨天回来之后，所有人都没有见过雅弥，问左右的人也都顾左右而言他，薛紫夜隐隐感到不安。

“他死了。”扶澈冷冷地说道，“他没有帮我要回明介。”

“什么？”薛紫夜几乎站不稳，那个温润如玉，含笑春风的男子，竟然在一夕之间，成为黄泉之人。

纵使知道眼前这个人心性无常，视人命如草芥，也没料到他会对自己身边的人残忍至于如此。

“怎么样，你是不是后悔救我？”扶澈握住她的下巴，语带嘲讽。

“对，如果不是我瞎了眼救你一命，明介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雪怀也不会死。”薛紫夜眼神空洞恍惚，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刺向他的胸膛，立即有血流出。扶澈低头看着插在胸膛的匕首，冷笑一声，“就凭这个，也想杀死我么？”

扶澈起身把匕首丢在一边，走了出去。

武林大会上画旗招展，各路人马都汇聚一堂，各派精英大显神通都想在武林之中分得一席之地，但此番最令人瞩目的，还是霍展白与扶澈一战。

霍展白站在台上，已经三炷香过去，胜负依旧未分，但令他觉得奇怪的是，扶澈似乎不如江湖所言的那般深不可测，就连他所修炼的吸星大法，也未使出分毫，不由心下生疑。

他聚气凝神，掌下生风，迎了上去，本以为以扶澈的功力可以躲过，却没想到他竟然生生中掌，吐血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霍展白疑心他有诈，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鼎剑阁七公子武功高强，扶澈甘拜下风。”搏斗之时，突然感到体内真气尽数外泄，无法再使用内力，扶澈便已了然，辛苦筹划了十年，竟然功亏一篑，扶澈长啸一声，将内力引出掌外，霍展白被击出十丈之外，动弹不得。

“大家一起上。”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句，众江湖人士蜂拥而上，扶澈虽散尽内力，武功却仍深不可测，数百之众，竟未占半点便宜。

“就凭你们这些小喽啰，找死！”

数年之后，参加过这次武林大会的老人们回忆起这一天无不心惊胆战，鲜血染红鼎剑阁万丈高台，尸横遍野，中原武林倾尽全力依旧没能擒住魔教教主。

扶澈坐在床榻上，薛紫夜看着他浑身是血，忍不住颤抖起来，原以为血龙珠只是破了他的罡气，却没想到会令他至于死地。

“怎么会这样？”

“血龙珠加上七星海棠，天下至毒，无药可解。”狰狞的面具里传出虚弱而狠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紫衣女子，“薛紫夜，你就那么恨我？”

“七星海棠？我没有。”薛紫夜深谙药理，七星海棠是天下最毒之药，一旦中毒，无人可解，只是她一直在他身边，并未有所察觉。

“扶澈，你也有今天。”明介走了进来，语气冰冷，紫色的眼眸中透出无限杀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唯一出乎意料之外的就是薛紫夜那个女人，不过，那个女人听信了他的话，将浸满血龙珠的匕首插进扶澈心口，才让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如今中原武林元气大伤，一统江湖指日可待。

“你怎么会在这，你……”薛紫夜看着目光冷漠的少年，明白了一切，血龙珠上早已染上七星海棠，这种毒无色无味，即便是她，也分辨不出。

“怪只怪教主太过轻信这个女人，”明介一把拉起薛紫夜，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扶澈，把圣火令交出来，否则，我就杀了她。”

“明介，你会后悔的。”扶澈把圣火令扔给他，薛紫夜被松开。

“即便这样，你也不能活。”明介拔出剑，刺向扶澈，薛紫夜起身挡在前面，眼看长剑要刺进薛紫夜心口，明介立刻收剑，扶澈起身揽过薛紫夜，一掌打在明介头上。

慌乱之中，扶澈的面具掉落下来，狰狞的面具背后，竟是一张温婉如玉的脸，淡蓝色的长发上，丝丝血迹触目惊心。

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居然是同一个人，薛紫夜这才想起，他和雅弥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他与扶澈之间的事情，他总知道。

“为什么是这样？”

那个笑容如春风的男子卸下冰冷的伪装，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十年前，他练功走火入魔，经脉尽乱，连头发也变成蓝色，自此，他性情大变，嗜血成性，所有的人都害怕他，都不敢和他接近。

他求助于江南薛家，薛家派女儿薛琬替她诊治，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武功全无，站在他面前却毫无惧怕，还凶巴巴地命令他跪在自己面前，好让她看清他背上的经脉，他的内心，第一次有了一丝甜意，居然丝毫没有反抗，任凭这个女孩的摆布，在那之后，他甚至因为薛紫夜的一句戏言，让她成为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大明教的教主夫人，持有玄铁令。

薛紫夜的未婚夫雪怀在一次比武中死于对方剑下，薛紫夜肝肠寸断，想要寻死，他从冰水里把她救上来，但她没有内力，无法抵抗寒冷，自此惹下寒疾，若非每年他以内力替她驱寒，她早就命丧黄泉。

后来摄魂术重出江湖，那个紫瞳少年出现在薛府，正道中人也想要争夺那个少年，薛家成为这场争夺的牺牲品，被一场大火焚为灰烬。

那时候薛紫夜很恨他，不吃不喝，他只能以明介的性命为要挟。她活了下来，成为豪放泼辣的红尘客栈，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明介渐渐长大，成为修罗场中最优秀的杀手，甚至暗地里开始谋划推翻他，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自己重症在身，只能随他而去，毕竟，那个明介是薛紫夜一直以来活下去的理由。他策划了这次的武林大会，想要在自己死前完成一统江湖的大业，却又很想要她在自己身边，所以以雅弥的身份把她带到中原。

他一生嗜血，却又随时面临着死亡，他权倾天下，却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他想要攀登顶峰，却注定要忍受永恒的孤独，这样矛盾的性格造成了他一生的不幸与悲剧，所以在武林大会之前，他告诉她雅弥已死，想要断绝与她之间的一切联系，“山河永寂，独坐流年”，这是当年师父占出的命数，也是他的宿命。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她会因为雅弥的死而怨恨自己，把血龙珠和七星海棠插进他心口，让所有的抱负成了一场空梦。

“对不起。”雅弥将这一切说了出来，他不是圣人，不懂得奉献，既然付出了就要得到回报，哪怕她会因此歉疚一生，他也要她知道自己的心。

“啊……”明介脑中已经松动的金针被逼出头颅，被封住的记忆一点点浮出水面。

六岁的他，因为出生异瞳，被父母所抛弃，四处流浪，受尽欺凌。

“好漂亮的小孩啊，如果你叫我姐姐，我就带你走。”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赞自己，他被一群大人大得头破血流，正巧她和雪怀经过，雪怀把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打翻在地，而那个姐姐，冲他伸出了手，笑容如春水般明亮。

他胆怯但又十分兴奋地把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放到她白皙的手里，唤他琬姐姐，雪怀哥哥，自此他跟着他们，一路游山玩水，他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在雪怀找人试剑比武的日子里，她就带着他替人看病，济世救人。有一天，青龙帮的人看上了薛琬，强行抢走薛琬。

“你自己死掉。”

六岁的明介看了一眼那个男子，男子目光相遇之时突然被制住动弹不得，竟然不听使唤地挥刀自尽！

他记得在那之后，薛琬抱着他哭了很久，他发誓说自己再也不会伤害别人。

明介杀掉的，是青龙帮的少主，青龙帮在江湖遍发追缉令，其他门派也觊觎他的这种力量群起攻之，薛琬把他带回家，可是薛琬的父亲命人放火把他烧掉，不知为什么，火越烧越大，整个薛家成了一片火海，他从火堆里跑出来，到处都是死尸，他听到薛琬在火海里叫着他的名字。

后来他才知道，大明教教主因走火入魔想要延请神医世家江南薛家为他诊治，薛家一向明哲保身，不敢得罪大明教，替他诊治过一次，武林中人听闻薛家藏有紫瞳少年，便以勾结魔教之罪群起而攻之，而那天，扶澈也正好想要带走这个会摄魂术的小孩，薛家上下，除薛琬外，无一幸免。

一夜之间，原本钟鸣鼎盛的江南世家化为灰烬，薛琬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如同死人，她甚至不知道要去怪谁，是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魔教，还是那些高标正义，替天行道的正统武林？

她与那个戴着面具阴晴不定的大明教教主定下盟约，她借助他的庇护可以化名薛紫夜重新生活在江湖之中，而他留下明介的性命，金针封脑，去掉他的记忆，把他培养成修罗差最冷血无情的杀手。

……

明介记起了一切，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对她这么好，为什么每次被她照顾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只是被杀戮蒙蔽了内心，从来不敢接受别人的好，可是唯有那个女子，才是他唯一可以依靠和相信的。

薛紫夜搀着雅弥，慢慢地走出门去，明介跪在地上，向个犯错害怕受罚的小孩，不断地磕头，“琬姐姐，明介全记起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再原谅明介一次好不好？”

“你做了那样的事，还叫我怎么原谅你？”薛紫夜回过头，丢下一句话，扶着雅弥离开了房间，留下明介跪在那里，悔恨不已。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雅弥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的七星海棠毒已经基本清除，除了身上的一些轻伤，自己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环顾四周，自己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之中，薛紫夜躺在那里，只有孱弱的呼吸声。

世人不知道，七星海棠并非无药可解，须由一个遍尝药草的医者以金针讲毒素引至一处，把毒素引入自己体内，方才能解，只是很少有人愿以身试毒。

“薛琬。”雅弥把她抱在怀里，七星海棠海棠毒发第一天，中毒者口不能言，记忆也慢慢开始消失，直至七天之后，五感尽失，记忆清空。

薛紫夜视线也很模糊，只是用手指了指窗外。冰消雪融，正是开春时候，洛阳大道旁开满桃花，芳菲满路。马车一路向西，是去往昆仑山的路。

“你想回客栈？”

薛紫夜眨了眨眼，示意正确。

一匹大马自洛阳大道跑过，上面的人传下命令，“全城听令，大魔头扶澈乘一辆黑色马车，凡有见者，必须拦截。”

“要说那大魔头，还真厉害，这么多武林高手都没拦住他。”鼎剑阁的两个弟子在街上巡逻，眼前一辆黑色马车驶过。

“快拦住他，不要让他离开！”

数十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却不敢靠得太近。

“让他们离开。”霍展白策马而来，停在马车旁边。

“七公子，这里面是扶澈，我们不能……”

“我以鼎剑阁阁主之名命令你们放他离开。”霍展白手持墨魂，那是历代相传，象征鼎剑阁号令武林天下至尊。所有的人都跪下，莫有违抗。

感觉到怀中的薛紫夜神色有些许变化，极力地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有一滴清泪，自眼角滑下。

雪鹞自他们顶上飞过，带着一封永远也收不到的信。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马夫重重策马，马车扬长而去，霍展白坐在马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错过，倾尽此生，也无可挽回。

“如果武林大会上扶澈败给了你，你会留下他一命吗？”他记得她曾这样问过自己，如果以他们十年的情义，可不可以放过扶澈，他以为是戏言，想不到就发生在眼前，他不知道那十年代表什么，只是凡是她所希望的，他都想要替她实现。

（责任编辑：蔡雅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