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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二)

来源:原创作者:夏勉
时间:2014-11-06 21:40:00点击:

有一天,一个丫头说有一位自称是宋奕扬的先生说是木小姐的故人想见一见木小姐。这是木西梧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竟来找她了。说起这位宋先生,其实他们两家从前是世交,两个人是指腹为婚的。从小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宋奕扬的父亲是个势利人,和木家结亲也是想攀点关系,如今看到他们大势已去自然是不想被人拖累。西梧的父亲去世以后,她们孤儿寡母的去投靠宋家,竟被赶了出来,婚约也就此作罢。在北平的时候,她去青城的前一天叫家丁递了条子给他,他回信说叫她去的那天下午一点在火车站等他。第二天,她和母亲等了一班又一班的车过去,始终不见他来。她就此绝望了,这才知道世情凉薄,人情萧索。

然而如今他为何又千里迢迢的找了来?她故作镇静让丫头回说,木小姐不认识有什么姓宋的故人。她心里早已慌了。“难道当日的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是他父亲发现了所以不让他来见我,所以他现在才要来向我解释”。她在心里这样为他辩解。当然,她是一个如此骄傲的女子,是绝对不可能就这样急急忙忙的迎上去,总得还等几天,看看他怎样做呢!

果然,只要一有她的戏,宋奕扬必坐在楼上的看台上,静静地看着她。而丫头也每天都来报有位宋先生要见她。后来有一天,宋奕扬终于在路上堵住了她——然而也许是她故意让他堵上的,谁知道呢?他向她说明了一切,竟和她料想的一模一样。他果然没有辜负她。她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原谅了他。

那时正值四五月的好春光,两人一同泛舟于青河之上,伉俪成双,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也不过如此了吧。她总是穿一件青绸的上衣及墨绿的长裙,立在船头之上,风撩动她的裙摆,摇曳之间就像青河的水漾起碧绿的波痕。他在船内看着她的背影,竟不敢出声叫她,只觉得她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要倏然融入这青山碧水之中,再也寻不着踪迹了。那幅景象令人想到那首古时的歌谣:“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真真是好一个遗世独立的美人。悠悠的歌谣随着他们的心摇荡在这青河之上,这一刻变得无比短暂而悠长,绵延成一条潺潺不尽的溪流在他们之间静静地淌过,是一场太完美而又太新鲜的绿色的梦。

当然梦总是要醒的,之后是他父母那边来了急电,发现了他在这里的事,要他迅速回去。她送他坐火车回去,却不知这一别便是永生也不能相见。那一天火车发出的巨大的呜呜的汽笛声竟成了以后每夜都缠绕在耳边的悲鸣与呜咽。他还是背弃了她,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她收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令她触目皆是血泪:“汝沦落至此,实在丧尽廉耻。”“一低贱戏子,怎敢高攀。”“我儿决定痛改前非,与汝断绝一切关系。”“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原来真的是,呵呵,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么?究竟是谁无情又是谁无义?

后来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柳安笙。安笙,安笙,平安一生。但愿你不要走我的老路,只平安一生,平凡一生。此后,她没日没夜的登台,只为多挣些钱。把女儿寄养在一户平凡人家,请个先生教她读书写字。小安笙映像中的母亲从来粉黛不施,青绸的衣裙如黛绿的山水。到安笙十岁的那年,母亲把她接去和自己住,那时的木西梧已经唱不动了,因为患了病终日咳嗽不止,嗓子已经坏了。那阁楼边的戏院早已荒废,又有新的场地建起来了,再也用不着她了。那年冬日的一天晚上,傍晚时母亲让邻人带她出去玩,那晚安笙回到家,想偷偷去看看边上那个荒弃的戏院,等她打开门目之所及却是陈旧戏台上悬挂着的母亲的尸体。

她雪白的颈子悬在三尺红绫之上,绛红的绸如一道血淋淋的咒语生生的扼进她的咽喉。她那被裹在红绸鞋里的三寸金莲的小脚僵硬的垂着,那双被扭曲的审美观糟蹋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的足后来每每令安笙想到一个童话故事,那应该就是小美人鱼还没有进化完全的畸形的鱼尾吧,也是经过无比的痛楚才获得的一双被男人所欣赏的“精妙绝伦”的人类的足。她也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吧。小小的安笙目之所及是一片火红,红的绸,红的衣,红的鞋还有——红的火。大火烧着幕帷,桌椅,房梁。巨大的火蛇狰狞着面目,张牙舞爪,“嘶嘶啦啦”的吐着红信子,夜晚的风吹来火势便更旺了。然而她闭着眼睛静静地悬在空中,竟是说不出的安详与宁静,她死了,无论有什么事都丝毫不能影响她了,这人间的尘埃与污垢便也丝毫不能沾染上她半分。火很快便吞没一切,然而在她年幼的女儿的瞳孔里,熊熊烈火之中竟冉冉升起了一只五彩的凤凰,浴火重生,凤凰涅槃便是如此吗?这毁灭一切的火,却把她在这尘世的是非功过,荣辱得失,一切的一切都洗涤的干干净净了,重生一个无瑕的永远不灭的灵魂。

那一夜,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她年幼的女儿于呆楞之中被人抱了出来,人们再去救火已经来不及了。大火把她的小楼同戏院烧得一点都不剩,雪花大片大片飞舞如那谢家才女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到最后她终是逃不脱柳絮的飘零薄命。大雪不一会儿就把人间的一切污浊与不堪掩尽,藏于一片无暇雪白之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到了后来——那是很久很久的以后了,木西梧的女儿长大了,她遵从母亲的希望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在这逐渐被人遗忘的青河镇,过着平安的人生。柳安笙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为凡柯,只愿她是一株凡间的树木,不似那引凤凰来栖的梧桐。却没料想那戏子的血在自己的身上平静了一辈子却又在女儿身上燃烧了——这与生逃不开的血咒啊!她不禁惶然。

“这就是那个人的事,你现在明白了吧,木西梧也就是柳絮萍是你的外婆。”母亲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凡柯看说:“这就是她.”凡柯看着那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女人柳腰黛眉樱桃嘴,稍侧身子露出后面用玉簪簪住的黑色发髻,一件深色的旗袍辨不清颜色,然而她直觉的知道那是并不俗气的红,在她身上噼里啪啦烧出火焰来,只透过这照片就生生的灼了人的眼。照片中的人昂首睥睨,下巴微抬,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有骄纵之气,如同她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似别的婴儿那样蜷缩着丑陋的小身子而是就这么直挺挺的来到这人世,带着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傲气。她不禁惊诧了,这实在不该是那为情所伤的黛绿的美人该有的神态啊。然而她转念一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木西梧,是台上那个风华绝代的名伶,而不是那个落魄的小姐柳絮萍。这个她是宋奕扬和她年幼的女儿从没见过的真正的木西梧。

凡柯看着那张照片不知不觉昏昏入睡。梦中她回到年少,那是她总爱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溜到戏园子里看戏,然而每次总是在半路上就被母亲给揪了回来。梦中一闪而过的是母亲狠厉的脸,令她怵然心惊。她惊坐起来,梦醒了。

目之所及是船的四壁,她探出头去,四周是青城亘古不变的山水,船头的摆渡人依然撑着竹篙。怎么?是母亲把她送上船了吗?哦,不,这不还是清明的早晨吗,她刚下火车正要乘船回青河镇,却在船上睡着了。忽的她心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这是几十年前的青河,她穿着墨绿衣裙正立在船头,她慌忙地看看四周,可是又怎么分辨的清,这山水根本从来就没有变过啊。不!她这是在哪儿?她是谁?她从哪儿来?又要往何处去?她在心里狂喊着,然而没有人回答她。她一切都分不清了,这究竟是一个梦还是一场戏?怎么梦还没有醒,戏还没有完?

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无谓的问题。人生如戏,浮世如斯也不过大梦一场,其中的人或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真的分得清吗?究竟你是一个看客,在自己的人生里看别人演尽悲欢离合。还是一个戏子,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珠。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她实在也是分不清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包裹着自己,天地未开,一切虚浊,只闪过一个女人墨绿的背影一会儿又变成火红。耳边是谁在唱:

“十载过 归期未有期

若老去 君知否

城头笛声萧索 城下水枯涸

梨园弟子白头 谁还记得

台上笑过浮生 多少胭脂盒

妾唱尽 名角百歌 悲喜色

他年重来长安 宫商错挑

寒衣轻裹 拨不出反线调

起音声色喑哑 西皮二黄腔

妾犹唱 当年男儿郎

躞蹀沟上共君长.”

(责任编辑:陈慧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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