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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原创作者:林叶
时间:2014-05-27 22:09:00点击:

男人背着自己的妻子艰难地攀行在陡峭的山间的小路上。丛林里荆棘遍布,男人粗简的草鞋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趾尖被蒺藜刺破,鲜血顺着鞋缝渗入地下。

男人在一块大石边停下,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放下来,从包裹里取出干粮,用树叶兜着附近山泉里汲来的水,扶起妻子:“阿绛,来,吃点儿东西。”阿绛轻轻搭上男人的手,歉意地朝他一笑:“会不会很累?都怨我,拖累了你。”男人眼睛一瞪,佯怒道:“不许你说这种胡话,当心我就将你丢在这里喂了狼去。”复又一笑,“我怎么舍得离开你。阿绛,我们快点把病治好,一起回家去,家里的豆子还没来得及收呢。镇上王老板家里订做的贺寿木雕也没雕完,很多事情还等着我们呢。你要打起精神来。听汤婆婆说这山里住着一位得道仙人,他打理着一个苗圃,里面种着许多稀世草药,能治百病呢。”阿绛虚弱地朝他笑笑,晌午的阳光从茂密的大树间隙落下来,打在她脸上,整个人竟然像是接近绿玉一般的透明色。奁生心里一惊,紧接着就是一阵绞痛。

数月前,他和妻子阿绛正在屋后的田地里给豆子除虫。夏季的虫害特别频繁,稍不留意豆苗就会被啃食一空,连鸟儿也纷纷来啄食,村人不胜其扰。有一天阿绛不留心被豆苗地旁边的沟坳里生长着的一种锯齿状的绿色植物割破了手指,当时并不以为意。但是隔了几日再看,这些植物的叶子上附着了一些红色的丝状物,仔细一看,叶脉里似乎流动着像血一样的液体。在靠近这些植物的地方,积累了不少虫子的尸体——虫子们似乎很怕这些植物散发的香气。阿绛很高兴,以为找到了驱虫的妙物,她把这些植物的叶子采来,制成了汁液分送给邻居们,让人们头疼的虫害得到了控制。但是与此同时阿绛的身体开始发生一些变化。她开始喜欢晒太阳,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整个人也渐渐虚弱下去。

奁生找到了镇上的汤婆婆,这位因为医术高超受到山民们尊敬的老医女也只是遗憾地摇摇头,告诉他:“我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症状,也不知如何下手。可惜了这孩子,心地纯善却要遭受这样的苦难。不过有一个法子,你若运气好,兴许能够捡回阿绛的一条命。”

他此行,就是要找到隐居在此山中的神医,求他救救他的阿绛。

抚着已经沉沉睡去的妻子的发鬓,奁生忽然发现石块旁被树叶丛丛掩盖下有一节木料。他挖出来用衣角擦干净一看,是一只被丢弃的木偶玩具,面部雕刻得惟妙惟肖,只不过身体内部的齿件似乎卡住了,手脚不能转动。木匠出身的他三下两下就把木偶修好了。拧上发条,小木偶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声音开始僵硬地行走,旋转,一顿一顿地做着滑稽的动作,直到发条走完,小木偶才啪的一声倒在地上。

奁生把木偶收进腰间,背起妻子重新上路。却不知踩上了什么,脚下一空,整个人摔在地上,顺着山势便往下滑,情急之下他企图抓住一个石块或者一只藤条,但是下滑的速度太快,他根本无法借助藤条稳住两个人的重量。乱石把他的衣衫划破,在他的胸膛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奁生用力抠住地面,指甲陷进土地里,鲜血臼臼地流出来,终于在一处缓坡慢慢停住。他顾不上清理伤口,忙把妻子从背上松下来,一瞬之间,悔恨的,无奈的,愧疚的泪水涌进他的眼里——他的阿绛那样温柔地看着他,就连被锋利的石块划破了血管也没有出声——而那血液已经不是属于人类的鲜红色,泛着翠玉光华的绿色液体亮得人心惊。。

奁生撕破衣带扎住阿绛手臂上的伤痕,一把抱起阿绛,战战巍巍地站起来,走不出几步重又跌倒在地——他的腿几乎动不了了——他咬紧牙关奋力往前挪动,却看见他的阿绛笑着朝他摇摇头——她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担心会拖累他。奁生发出一声悲鸣,滚烫的泪水簌簌地从眼眶里砸下来。

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笑声。奁生一震,强忍住颤抖大呼:“有人吗!救救我们!有人在附近吗?”那笑声顿了一顿,一串空灵的铃铛声渐渐朝这边逼近。奁生瞪大了眼睛——一个看似六七岁的垂髫小儿,身着一身鹅黄宽袄,乘一匹白色雪狐朝他们踱来。他一时看得呆了,忽然便生出绝望——这小儿不知是哪家富贵子弟在山中迷了路,怕是今日我和阿绛便要亡命在此山中。却又听得那小孩出声问道:“方才是你喊的救命吗?”紧接着又惊喜道:“阿偶!是你找到了阿偶吗?”奁生被问得发懵,直到那小孩奔过来将自他怀里掉下来的染了血的木偶捡起来,十分欣喜的模样:“你竟然还将他修好了。我有一日在山中玩耍,不慎把阿偶弄丢了,今日……哎呀!不得了!”小孩甫一见到阿绛,吓了一跳,急问道:“这位姐姐这般症状有多久了?”奁生心中又急又乱,顾不得许多不当尽数告诉了他。那小孩儿听着,脸上渐渐凝出老成严肃的神情:“得赶紧治,她的时间不多了。怎么现在才送她进山来!”奁生大喜,一把攥住他的手:“你就是隐居在山中的神医!神仙啊,求求你救救阿绛!”小孩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心,转身朝那雪狐道:“阿雪,你快回小园把我的药箱子拿过来!”雪狐打了一个鼻息,眨眼间便消失在丛林间。只见这小孩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一截辛香的枯木,放到阿绛伤口处,不过一瞬,那截枯木就像是重生一样渐渐饱满,开始膨胀,直到完全和血肉长到一处,甚至不断地结出嫩芽,抽枝,散叶……奁生从未见过这般异象,那小儿此刻全然不像是一个懵懂孩童,沉稳,冷静,眼疾手快地将那截树枝上抽出的新芽剪去,分毫不差。那些叶芽儿被剪掉的瞬间枯萎衰败,掉落在地上蜷缩成一个球状体。

铜铃声又临近,雪狐叼着一只药箱向这边奔来。眉山减掉最后一簇嫩芽,迅速地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将瓶中殷红的粉末倒在树枝与肉体相接合的地方,药粉以极快的速度向身体各处游走,那树枝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哔啵声,紧接着竟开始剧烈地绞动,像极痛苦一般,与此同时,阿绛的身体也开始战栗,面部血脉时隐时现,一抹透亮的绿影在她额上乱窜,渐渐被红丝结成的乾坤元锁住,眨眼间便在眉心凝成一粒绿痣……只听“啪”的一声,枯枝爆裂了,阿绛蓦地吐出一口鲜血,便昏死过去。

眉山简单地处理了一下阿绛被石块划破的伤口,又扎上干净的棉带,把叶芽儿结成的菩提子收进瓷瓶中,才开口对奁生说:“性命已暂无大碍,只不过这病十分顽疾,入了人体便十分难以驱除。要想根治还得去会会这东西的原形。阿雪,要劳烦你屈尊为这两位当一回驼夫了。”雪狐骄傲地抬起头,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主人顺了一下颔下,顿时舒服得直眯眼,于是十分顺理成章地成了坐骑,稳稳当当地朝山下走去。

眉山从怀里掏出木偶,抚摸着木偶脸上不曾磨损的纹路:“阿偶,这次遇见故人了。”

奁生和阿绛被安顿在汤婆婆的医馆里。

汤婆婆初见那只雪狐便惊得将手中的药盏砸落在地,整个人颤抖着朝着雪狐拜下,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泪水——四十年了,这白狐四十年前像神迹一样降临在她面前,救了垂危的她一条命,又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原来随着它那玉器一般精致的主人隐在这山中逍遥度日。她平生游医各地,所见所闻早已甚于常人,但在遇见眉山之前却从未知道这样超乎生命规律的存在。他明明看起来不过七岁顽童,却已经活过了百余年。他曾经陪伴她度过了生命力最危难的时刻,她却一点都不了解他。

此时再见,仿若隔世。他依然童趣可爱,她却已垂垂老矣。他看她时不过微微点头,她却早已泪流满面,只能沉沉地朝他叩了一个响头,用无言表达绵延了几十年的感激。

眉山示意汤婆婆随他一同前往。此时正是日夕,太阳已经隐进山头,天地昏黄,万物朦胧。眉山站在田垅之上,伸出右掌,掌心里是那些枯黑的菩提子,雪狐在他脚边卧着,看似在闭目,耳朵却立着,听着风力细微的气流变化之声。汤婆婆在不远处的大树下席地而坐,远远地看着这边,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这人畜无声的平静却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忽然,雪狐一个轻盈的起身,拧着眼神弓起背部,朝着某一个方向作出防御的姿势,并不时发出低鸣。眉山抬起手,并起两指在空气中划动,那些颗粒从他的掌心落下来,随着手势渐渐在空中“画”出了一幅太极双鱼图。只听那一片草丛中有一阵疾风破空而来,一束绿色的光华从草丛的深处透出来,双鱼图陡然爆发出炽白色的光芒,将绿光不断吸入其中,那绿光晃了晃,似乎觉察到这股力量极其强盛,一个回旋便想逃开。眉山迅速将中指咬破,反手将心头血注入双鱼图中,绿光逃离不及,瞬间就被双鱼图吞噬了大半。原本凝聚得十分紧密的光束也渐渐化作无数光点,随着夜风开始四散。

“还不出来么。”眉山淡淡开口,随意将手背在身后,眼睛却紧紧锁住草丛深处,直至看见一个身着绯色长衫,额间点着朱色血痣的女子缓缓从草间走来,才带了些许暖意。“阿檀,果然是你。”被唤作阿檀的女子长了一张和阿绛一般无二的脸,只额间的痣颜色有异。听见眉山这么说却无甚反应,只死死盯着他。“你又变了。你总是这样,每一次见你都将变做其他人的模样了。”眉山皱着眉,“这次连记忆也快被吞噬了吗。如何,这次你是否还愿这样流离人间,亦或跟在我身边为我打理药圃。只这一次我不会如从前一样由着你胡来了。”

阿檀凝眸看着他,忽然一跃而起,捏出一个诀便朝眉山掷过来,眉山只抬手一拂,便将攻势全数化解。阿檀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就势盘坐在地上,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莲印,只见她额间那抹朱红像菌丝一样裂开,迅速布满了半张脸,整个人像浴火的凤凰一样,那些原本已经四处涣散的绿光开始向她心口聚集,眉山见状,大喝道:“冥顽不灵!”旋即跃起,足尖点地,人早已如离弦之箭蹿出,阿檀猛然睁眼,赤红的眼眸中射出精光,竟迎着眉山的来势而上,以一个十分刁钻的姿势直取眉山背后的空门,两人在空中缠斗开来,天地间霎时风云涌动雷霆乍起,墨黑的云层间有红光隐现,阿檀眉间一凛,攻势越见急切,招式越发灵活,身形快到几乎无法分清。眉山此时却反倒沉静下来,令双鱼图在他周身守护,挡住阿檀的攻击。

他如仙人一般立在空中,手法迅速变幻,口中喃喃念出神咒:“吾奉威天大法,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吾使明即明,使暗即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之下,使东即东,使西即西,使南即南,使北即北。从吾封侯,不从吾令者斩首!去!”在双鱼图被击破的刹那,咒语在他指尖凝成的光球急速向阿檀刺去——凭空炸起一道惊雷,疾如利箭一样的雨点砸下,顷刻间铺满了整个天地。那原本随风飞扬的殷红素衣仿佛失了灵魂一样摊落在地,溅上了肮脏的泥水。

阿檀脸上的红丝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褪去,额间的血痣也逐渐显露出原有的藏绿色。那痔像是一颗饱满的种子一样,汲满雨水,透出灵动的光华。眉山落在雪狐背上,合了掌默念一句:“善哉”,再摊开时手掌间多了一串菩提子珠串。待将珠串锁到阿檀手腕上后,方才开口:“你的宿命将尽,前缘已断。从今后便随在我身边做了闲散药童,名字就唤作……扶桑。”

眉山乘着雪狐渐渐远去,扶桑敛着神色跟在他身边,似乎还未从混沌中醒来。汤婆婆看着这一切早已惊得目呆,忽见一个锦囊随夜风落至她面前,拾起一看,锦袋中装着一截枯木,散发着不知名的辛香。一个温吞的童声响在耳侧:“回去之后将这味药三碗水煎成一碗给你屋中那二位吞服,不必同外人说起今日所见。如若有缘,来日再会。”汤婆婆急忙抬头,两人一狐早已消失无踪,空气中只偶尔响起一阵极其微渺的铜铃声。

雨势渐歇,天上的乌云层层散开,露出了漫天星子。子夜时分的天地之间,只有晚风穿林而过。似乎从未有人踏足过这里,却又明明少了很多东西。

汤婆婆握着那截枯枝起身往回走,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八年华,她上山采药,不慎失足跌落深崖,那浑身雪白的雪狐驮着天真的孩童从天而降,救了她一条命,也救了她这一生。

(责任编辑:陈慧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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