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雪地里。因为走得急，甚至忘记戴上一顶帽子，或系上一条围巾。呼啸的北风割着脸，他只能迎风而上。既然已经下决心离开，就不要对她说再见，最好永远不见。就这样，在经历无法忍受的长久沉默后，他毅然拿起箱子，随着砰地一声摔门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雪越下越大，积雪漫过他的脚背，他仍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自由就如漫天飞舞的雪花，脱去了牵绊，自然畅快。在他和她中间，何必让虚假面对伪装，让冷漠面对无情，让令人窒息的寂静横亘在漫长的时空中，时光逐渐磨去曾经的爱意、耐心、幻想甚至同情，最后，面对面同时说出那句“我早已不爱你了。”多么可笑！

他走过荒芜的田垄，绕过结冰的池塘，跨上湿滑的陡坡，前方是一片树林。焦黑的树枝直指苍穹，妄图用枯朽去接住那一片轻柔如梦的寒意。就当头顶的天空是一片芦苇丛吧，用墨黑的桨轻轻摇晃，搅起芦花烂漫。可是他此刻感受到的只是从四面而来的苍白幽灵，灵巧地钻入他的身体，溜进他的心魂，渐渐将他化为一块在莽莽雪原挪动着的寒冰。此刻，这个世界除了黑与白，还有什么色彩？风雪更甚了，他裹紧棉衣。骤然抬头间，他惊讶地看到面前一丝鲜红火焰，跳动着，在风中放肆欢笑。定睛一看，那原是一缕红丝巾在树梢上飘动。他恍惚记起：很久以前，在一个莺啭蝉鸣的夏天，就在这里，他将一缕红如石榴花的丝巾从她雪白的颈脖上取下，然后爬上翠叶繁茂的大树，将那红丝巾系在树的顶端，他要在绿之塔上装点上一颗炽热的红心。时光荏苒，这棵树越长越高。他却老了——心老了，再也不可能爬上这么高的树，将那缕丝巾取下了。就让它继续飘着吧，当所有的人事消散，它却可以依然在高高的树上见证树下的许诺。

他终于走出树林，来到小镇上。喝口热茶，稍作休息，他便赶到渡口。“赶紧离开这里吧，新生活就在前方，那些耽误的日子总要补上。”他对自己说。船夫已经在催促他上船了。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钻进船舱。在船开动将远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最后看一眼他曾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此时，雪已经停了，青色的江水簇拥着一团银白。黑色的渡口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一个灰色的影子沉默地立在一角，那是他最熟悉的身影啊。他望着她，差点叫出了她的名字。可是她什么表示也没有，像座雕像。风吹起她凌乱的黑发，若不是那冻得通红的脸庞，她几乎与身后灰白的墙融为一体。他们隔着滔滔江水，隔着往日漫长的时光，隔着如化石般凝固的沉默，对望着。在一切快结束时，往事恍惚只有一瞬，离别却是那么冗长。他看着她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于他的视线。当天地重回黑白，他忽然明白她其实一直在岸上，从未离开，是他越走越远，执意漂泊。他想起家的暖意，想起她缝的细密针脚，想起那双洁白的手抚过椅背时柔和的目光。他似乎一闭眼就能看到这样的画面：她安静地坐在藤椅上，细细品读着手中的书，火炉里的炭噼里啪啦地烧，一条狗走过来舔舔她的脚背。然后，他走进来。她抬头，笑着，眼睛弯成月牙。这样的她，在熟悉之初，远去之末，现在涌上心头，并不能为离别的冬日增添一丝暖意。这只是在沉寂的冬湖里投下的一颗石子，他清楚地听见击碎冰层后的清脆响声，随即沉入湖底，再无声息。

漫天大雪掩盖着一切猜疑、忧虑、失望、悔意，也埋葬了一切欢乐、爱意、希望和愉悦。远去的人啊，谁会扫开那层厚厚的积雪，看看自己脚下是什么？不要等雪水消融时，却已忘了自己走过的足迹。

（责任编辑：陈慧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