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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祭

来源:原创作者:周志豪
时间:2015-06-25 02:14:00点击:

在这彻骨寒天里,兴安岭的松涛早已被厚厚的白雪掩埋了。

已经是腊月了,在县城一个厂子里做工的成浩始终没想明白母亲为什么在这时候非得让他回家一趟,他琢磨着不是再有半多月就放年假了吗?不过他拗不过母亲的执着,于是跟厂主告了两天假,踏上了北去的汽车。

兴安岭北麓有一个镇子,镇子边上临着一条宽阔浩荡的大江,江边散落着几簇木刻楞小屋,成浩的家就在这里。这个时节,太阳让这风雪一敲打,就跟蔫儿柿子似的,惨白惨白地耷拉着脸,刚吃过晌饭还没两个时辰,就紧赶慢赶地没入黑暗了。江水早已悄无声息,没有放排时男人们整齐的号子,也没有鱼汛时妇女和孩子们杂沓的欢笑,沉寂得已如这严冬般肃杀。江边的木刻楞屋前掌上了红灯,映得暗夜里的雪地一片酡红,渔火一般摇曳着。雪地里簌簌地响着脚步声,背着大包的成浩踏过转瞬即逝的余晖,由远及近地,划过这漫长的雪夜。他的神情明显是有些疲惫了,可步态却越发精神,踩得厚厚的积雪咯吱作响。那灯火在他眼里由一颗星变得有白日里的太阳那么大了,他站定下来,笑了一笑,呼出的一口白气好像夏日林子里会上树的松鼠,三下两下就蹿得没影儿了。他笑着耸了耸肩上的包,头也不回地融进这春天般温暖的灯火里了……

他推开屋门,立刻就被一股浓浓的暖意裹挟了。这小屋依旧是那么可爱,炕头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炕中的小方桌擦得透着股精气神儿,厨房里传来母亲和面时用力按压案板的咣当声,只是以往这时候总爱在桌前呷着酒等着母亲端上饭菜的父亲不见了踪影。

“妈,我回来了!”他冲厨房叫了一声。

“坐了小半天车累了吧,快歇会儿,今晚给你揪你爱吃的面片子。”

母亲没有现身,依旧用力地揉面团,案板的咣当声应和着母亲的应答。

“妈,怎么没见着我爸呢,他这会儿不该早喝上了么?”

这次母亲没有回答了。

成浩走进厨房,母亲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咧开嘴笑了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嘴角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他发现母亲似乎比自己离家之前老了不少,以前母亲的腰板儿总是挺得直直的,现在好像被从中抽出了什么似的,不像林子里成片的白桦树和落叶松那般挺拔,倒像一颗呈现出老态的垂柳了。这屋顶虽说是严丝合缝地盖在头顶上的,可外面的雪花似乎钻透了屋顶,悄悄地落在了母亲的鬓角上。成浩走了进去,正想帮母亲做点什么,母亲发话了:“快去炕上歇着吧,刚回来手都没洗,就别来沾手啦。”母亲复又埋下头揉起了面团,抬起左手朝他挥了挥,把他招呼出去了。

成浩躺上炕,窗外的雪无声地下着。他忽然觉得,自打去了县城进了厂子,确是有日子没这么舒坦自在了。

四十多年前,新生不久的国家百废待兴,这片漫山遍野、莽莽苍苍的森林自然也被人们看上了。林子里不再只有各种动物的声响,也不再只有动物和猎人们踩出的小径了。血管一般的轨道伸进了林子,源源不断地把原木运出了山,一个又一个伐木场建起来了,也带来了南腔北调的伐木工人。山里的鄂温克人顶讨厌这些怪物了,他们咒那吐着烟的火车就是一条条长蛇,树木是森林的精血,这怪物一样的长蛇是要把森林的精血榨干哪!他们听说,这些木头运出山,有的就枕在被他们视作怪物的两根长长的钢条下,这钢条不但从山里连到了县上,还从县上连到了哈尔滨,甚至从哈尔滨都伸到了北京呢。不过在他们眼里,北京还比不过林子里一个能够让驯鹿安安静静呆下来的地方。他们还听说,这些木头运到了哈尔滨、北京、上海,盖起了很多高大漂亮的楼房。不过山外的楼房越来越多,山里能让他们盖“撮罗子”的树就越来越少了。“撮罗子”是鄂温克人祖祖辈辈居住的屋子,在林子里找块空地,砍上几棵树,把一头削尖了指向天空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圆锥,外面在盖上兽皮缝成的毡子,在尖顶上留一个圆洞,一个“撮罗子”就盖成了。他们虽然也砍树,可哪儿比得上那些伐木工砍的呢?再说,外面盖的楼像棺材似的封得死死的,他们的撮罗子晚上躺下还能看见星星呢。

成浩的父亲成民就是这样一个伐木工人。

成民原本生活在哈尔滨,可他是个心气儿高、肯吃苦的人。当国家开发北大荒、开发兴安岭一声令下,他不顾家人的反对就从省城来到这个一年有半年在飘雪的小镇,成了一个伐木工人。

他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在伐木场里主要负责放排的工作,放排是一项既有技术性又有挑战性的活儿。冬季里伐下的木材,等到春暖开江了,就得利用江水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把原木扎成木筏,三四个工人划着筏子往下游运。在江中放排是很危险的,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装上礁石、卷进漩涡。成民靠着一身的力气和敏锐的应变成为了伐木场里放排子的佼佼者。

在这个镇上,有一所初中,林春梅是这学校里的语文老师。也许是名字里又有“林”又有“梅”吧,她本来可以去县里的高中,可她却执拗地留在了镇上,留在兴安岭的身边。那时的林春梅已经出落得花儿似的了,不大不小的鹅蛋脸上掩着一溜整齐的刘海,两条大麻花辫子从后脑垂到腰间。一双眼睛就跟那春天开江后的江水一般水灵。鼻子又挺又正地端坐在脸的中央,下面是一张花瓣似的嘴,从这张嘴里不知吐出了多少甘露,浸润了多少尚显稚嫩的桃李。

林春梅知道镇子附近开了伐木场,知道了伐木场上有一个叫成民的工人放排子十拿九稳,便时不时地也到放排子的江边,和伐木工人们说笑着。伐木工见着有这么一位花儿似的姑娘前来消解工作的艰辛,自然是十分乐意的。一来二去的,林春梅和工人们就混熟了。过了一些时候,林春梅每逢周末闲暇就自己在家里蒸馒头,带到江边,让忙碌的工人们在伐木场上就能吃口热乎饭。时间一久,工人们发现,成民拿到的馒头总是最大最圆的,渐渐的,大家似乎就都明白些什么了。

没错,林春梅就是成浩的母亲。

成民和林春梅是在一个夏日里结婚的。那天夜里,天晴得异常的澄澈,一轮圆月涨得满满的,把最明亮的清辉洒了下来。夏夜的风拂过江面,江水起了铃响。吹过林子,森林泛了涛声。林子里的各色昆虫动物也用自己的声音应和着。就好像是大自然演奏出的饱含着生命的张力的一曲笙歌。在那个夜晚,成民和林春梅的小屋里也响起了如这般美妙的笙歌。大自然的笙歌是用生命来演奏,同时也创造着生命。这小屋里的笙歌又何尝不是呢?第二年,也是一个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成浩就在这样的笙歌里诞生了。

成浩是诞生在山脚江畔的大自然里的,这空灵的自然的确也赋予了他精灵一般好动的品性。他从小就坐不住,开江的时候他爱去江边看父亲放排子,鱼汛来的时候他爱在江边浅滩和玩伴们一起摸鱼。这样的性格让他不大爱读书,即便母亲就是中学老师。他还没上学的时候,林春梅就拿唐诗三百首让他读,可他到进小学都背不清“床前明月光”下一句是什么。有一次他实在觉得看书厌烦了,居然对林春梅说那些字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难啃,又臭又硬。气得林春梅直想揍他。在林春梅的坚持下,他勉强去县里读了高中,就说什么也不考大学了。他读高中的时候,对老师讲的东西也满不在乎。地理老师说,在中国最南边有个海南岛,在那里才能够受到太阳直射。他却认为,晌午的时候,太阳照在家门外的江上,江面好像铺了一层金子,这不是直射么?他还对地理老师讲的“太阳直射北半球,北半球昼长夜短,纬度越高昼越长夜越短”一类的话头疼不已。他认为太阳就是地球的长工,夏天是勤劳的,久久地挂在天上不肯离去。而冬天则是懒惰的,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躲进黑暗里。就这样他勉强读完了高中,本想和父亲一起在林场伐木,可父亲觉得他再怎么也是喝过一点墨水的人,不该来卖这苦力气,就托人在县里的一个厂子给他寻了个位置,离家谋生了。

躺在炕上的成浩,望着窗外的飞雪,脑子里正放电影似的回忆着过去的那些事儿,母亲端着热腾腾的面片子进来了。

成浩吃着面片子,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似乎觉得今日家里的气氛不太对,母亲似乎有事儿要告诉他,但实在摸不透母亲心里藏着什么。

待成浩把一海碗面片子扫荡干净。母亲开口说话了。

“儿啊,等妈给你看样东西……”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最后一个字的音明显变了。母亲颤着手,从身后摸出一个罩着黑纱的方形的东西。待母亲把黑纱拂去,成浩看见了,那是一个黑框白底的相框。相框中间一个灰白色的人脸,那就是父亲。

“妈,您……您这是……”成浩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你爸他……他没了!”

成浩没有说话,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母亲,希望母亲接下来说这是在跟他开玩笑。可母亲的神情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妈说的是真的……你爸近些年年岁大了,身子骨没那么灵活了,也就不去放排了,就在林子里帮着伐木。可谁想到,放了几十年排都啥事儿没有,去伐木就出事儿了啊……那天你爸爸他和几个小年轻在锯一棵水桶粗的树,可谁知道就快锯完的时候风向突变,大树倒下的方向偏了,径直朝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砸去……你爸这人心善,许是想着人家才刚刚来伐木场,媳妇儿还没娶上呢,啥也不顾地冲上去把小伙子推开,树干就正砸他脑门上……”

成浩眼睛更大了,好像再瞪就快掉了出来。大张着嘴,还是没有说话。

“你爸他当时还能说话,他告诉我啊,前阵子听你说,厂子里临到年关了业务忙,不让我告诉你,说他能挺过来……可谁知道送到县里医院,还没撑过后半夜,人就没了……”

成浩听到这里,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母亲是在开玩笑了。母亲说了这么多,只是细细地留下了两行泪。他知道,母亲是多么要强的人。六十年代末的那场红色风暴吹到这边陲小镇的时候,街上的红袖标和红旗比过年贴的福字和对联还多,墙上一层又一层的大字报比冬天地上的积雪还厚。林春梅最开始只是听说在北京有一批人被打倒了,扣上了各种各样的帽子。接着,哈尔滨也传来了令人人心惶惶的消息。直到林春梅学校的校长有一天被戴着高帽子被人押着从门口路过,她知道这股风暴已经刮到这小镇上了。林春梅非常喜欢南朝乐府的《西洲曲》,“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虽然《西洲曲》并不是高中课本里的诗篇,但她也会让每届学生学习背诵这首诗,祸根就从这埋下了。直到有一天,一张大字报贴在了学校围墙上,点名说林春梅最喜欢这样的“小资情调”“淫词艳曲”,尤其是诗中还有一句“望郎上青楼”,当时就有人大呼小叫地说“青楼是个什么地方?看她当年隔三差五就往江边伐木场跑,跟工人说说笑笑的,还给人白送馒头,说不定背地里就干青楼的行当!”这下可不得了了,林春梅被拉到学校操场的大台子上,一头长发被剪去了左边一半……成浩从前听父亲说,当时批斗回来,母亲一整天都没掉过眼泪,操着剪刀就把另一半头发剪掉了。只是第二天早上父亲铺床的时候,摸到母亲的枕头潮乎乎的一大片。再往后,就是隔三差五地戴着大牌子游街。反复了几次后,母亲只要听到外面杂沓的脚步和呼喊声,就自己戴上大牌子,打开门,挺直腰杆走出去。到了七六年,粉碎了四人帮。一向勤俭的母亲独自跑到县里置办了一身新衣裳,走进平时只敢看不敢进的饭馆买了上好的酒肉,回家一醉到天明。

成浩的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但在坚强的母亲面前他不好过于发作自己的感情。便颤巍着双手,披上大衣,开门走了出去。门外先前让人觉得温暖的红光,此刻像一滩鲜血,让人不寒而栗。成浩走进雪地深处,借着呼啸的北风,放开嗓子嚎了起来。那呼喊声,似乎要把树上的积雪都震落了,好像要把冰封的大江给喊开了,好像要直冲破天上,把已经在天上的父亲唤醒了似的。不知过了多久,明亮的天狼星已经从东边的树梢移动到东南边的山头了。成浩回到屋里,看到母亲也是双眼通红的。

“不早了,先睡吧,明儿一早起来我先给你爸扎纸花,扎好了,咱送他下葬。”

母亲说得很平淡,就像回家时招呼他吃饭一样。

这一夜,窗外北风呼号,屋里的人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林春梅很早就起来为成民扎纸花了,她知道成民喜欢各种各样的花,就把这山林里一年四季她知道的花都照着样子扎了一遍,不过不是五颜六色,而是一色儿的白了。

这一天又飘起了雪花。成浩和母亲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江边的墓地。母亲把父亲的骨灰盒葬下去后,跪在墓边一朵一朵地摆放着纸花,边摆边念叨着,听得成浩不自禁地噙满泪花。

“你个老东西,当年咱结婚的时候,你怎么跟我说的来着?是不是说要跟我白头到老?你还说呀,不许我比你晚走,得让我走你前面,省的你撇下我没人照顾我呀……你说你个老头子是不是说话不算话,到了呢还是自个儿脚底抹油一走把我撇这儿了,你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丑了,在那边世界看上了哪个姑娘,着急忙慌地就过去了?……我谅你也没这胆儿,当年给你送馒头,尽是又大又圆的,当时你拍着胸脯跟我说,这些馒头啊,就是喂给狗,它还能冲你摇尾巴呢,何况是我这么个大活人呢。”

说到这,墓地的周围已经摆好一圈纸花了,她接着往墓地的顶上铺。

“你这辈子啊,你说说你做了多少糊涂事儿,可就一件事儿啊你算是办对了,那就是没让咱儿子留在林场。我琢磨着你放了几十年排都没出过岔子,谁知道去伐木还就坏了醋呢……儿子在林场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让我活个什么劲儿啊……”

说着说着,墓地就让纸花给铺满了,成浩和母亲在墓前簌簌地落泪,天上也簌簌地落着雪。纸花上不一会儿就铺上一层薄雪了。成浩和母亲离开的时候,墓地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舞,银白银白的,精灵一般,分不清是纸花还是雪了。

转眼又过了半拉多月,腊月过完了,除夕到了,成浩的厂子里放年假了。成浩又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县上回到镇上的家里了。

除夕这天,成浩家和别人家一样,也贴着喜庆的福字和对联,挂着崭新的红灯笼。这红光似乎又能给人一点暖意了。

走进屋里,依旧是那么整洁,炕头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炕中的小方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荤两素。母亲看上去比半个月前精神了不少,腰板儿直了一些,眼睛里神气也比当时要活泛了。母亲端上两盘热气腾腾的,肚子撑得满满的饺子。拿出三副碗筷,搁下三个酒杯,斟上刚烫好的白干,和成浩在方桌边坐了下来。

母亲拿起酒杯,孩子似的对成浩说:“你爸他以前啊,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吹口哨哼上两曲儿,他说这是在林子里伐木时间长了,跟林子里的鸟儿学的。我今儿早上起来的时候啊,就听见窗户外面有鸟在叫唤,你说这天寒地冻的,鸟儿都应该在趴窝呢吧。我琢磨着啊,你爸他还知道过年了,想着回来看看呢。”

母亲说着,和成浩饮尽了杯里的酒。接着,她拿起第三杯酒,走出门外,慢慢地洒在门前的雪地上。

母亲回屋的时候,淡淡地笑着说:“这家家户户挂的灯笼,可真是好看,就跟那腊梅花儿似的。我就稀罕这梅花,要不,我这名字里怎么也有梅呢?”

成浩看看母亲,又看看窗外,忽然发现窗外墙角不知何时就长了几株腊梅,母亲的笑,可不就跟这迎风怒放的腊梅一样么?

(责任编辑:张艺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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