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里有个词儿，叫“发人”。“发”是“生产、繁衍”的意思，“人”指“家族里的男丁”。所以连起来“发人”就是生男孩的意思。

全世界的女人，都要承受分娩的痛苦。可，中国农村的妇女不仅要承受“生”时这份伤痛，还有“生之前”“生之后”的无尽折磨。

她年纪轻轻地许了人，一穷二白地开始了两个人的生活。

“妈妈，你生下我这样一个孩子，后悔吗？”

“怎么会后悔呢？你这样聪明、能干、读书也好、就是身体差点。恩……生下你妹妹才后悔呢！不听话、成绩也不好、只爱耍！”

老四家的大姑娘问老四家的媳妇。这孩子打小就特别在意别人是怎么看她的。说话，这也难怪，旁人嫌弃的眼光就算了，大姑娘她奶奶，也就是老四他娘，就指着老四家的两个姑娘，对老四说：“你这枝，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发人啊？”每回听了他老娘这样的话，老四回到家，准就看自个媳妇不顺眼——非得吵一架、干一场，将本就不富裕的家砸个稀巴烂才罢手。每当这时，二丫头就使劲哭，躲到大丫头身后。大丫头就扯着嗓子喊“爷爷、我爸妈又打架了。”过了好一会儿，爷爷才会出现在家里救场，刚开始还说和着，后来也就直接劝自己儿子、儿媳妇离婚算了……

老四家的媳妇同中国无数农村妇女一样，有几个孩子，一间老房子，山后面几块苞谷地，喝的是山上来的真正的自来水。她这一辈子最想弄明白的事，她大姑娘知道，后来她二丫头也知道。

老四家的两口子也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按理说应当是幸幸福福和和和美美的。可这一切打老四家的媳妇生下第一个闺女之后开始慢慢改变了。话说老四家的媳妇生大丫头之前，也怀过一个男孩，但那时年龄还不到，老四她老娘一听说要罚款的，千拦万阻地嘱咐老四：“要罚款嘞！打了算了，就别生了，以后到了年纪再生也一样！”就这样老四家媳妇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这辈子唯一怀过的男孩。这事最后悔的当属老四了。因为他不晓得肚子里的是个男娃，等到流了，他抱着头在医院厕所惋惜大哭。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还是男孩。

……

许多年后，老四家媳妇跟她大丫头这样说——“要是当时生下来，罚款就罚款吧！我现在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苦。他长到现在肯定跟你一样聪明。”

人，生来都是健忘的。老四家的媳妇终于在合适的年龄又怀上了。这一次他们吸取教训了，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可惜是个女娃！老四也挺喜欢的，第一次当爹总是兴奋的！常抱着四处炫耀他好看的姑娘，还把她放在头上顶着坐，老四的老娘却又不高兴了，耐不住地说他：“一个妹伢子，你放头上顶着，算嘛子事？带得这么娇！”往后，老四他娘常常悄悄地跟村子里其他老女人议论这个被儿子宠爱的孙女各种小事，眼里脸上，话里心里都透着不待见。

一如既往，老四家的大姑娘走过刷着“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的旧公社的墙回到家。她娘突然把她叫到房里告诉她，如果有人问她想要弟弟，还是想要妹妹，让她一定要回答想要弟弟。她莫名其妙地听着，就当听个笑话。农村里有这样一个传统：“家里怀生二胎时，要问家里第一个孩子，而且要在早上问，这孩子回答生什么就肯定生什么。”果然，大姑娘上学路上遇到了婶娘，她婶娘就问了。大姑娘开心地回到：妹妹。她压根就不记得母亲说过的话，或者是记得，可还是想要个心灵相通的妹妹，因为她太孤单了，村里她这年生的孩子只有她一个。

又许多年过去了，老四家的媳妇对她大姑娘说：“你妹妹可跟你一点也不像，把她生下来，就像个讨债的，一天到晚地顽皮淘气到处惹是生非。当时你奶奶又劝我打掉嘞！我看着舍不得嘞！都是自个的孩子，莫要再造孽了，才把她生下来，哪晓得她到如今这么不听话。因为她，没有给你爸生个儿子，我遭了多少罪啊！走到村子里，她们都看不起，你奶奶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都是事实，老四家再怀上二胎时，塞了点钱，问到了是女孩。只是老四家媳妇坚持要生下来。她没想到当时的不忍心，她这往后几十年的后半辈子尽遭人话柄。老四家的老娘嫌弃她是必然的，生大姑娘时，月子里还来看一眼，生了二姑娘连看都不看一眼。老四呢？再怎么宠自己的孩子也抵不过众说芸芸，他也终有一天意识到自己没有“后”！于是老婆不爱，孩子不亲地过起了“潇洒”的日子。

命运是不会放过这些造孽的人的！讨债的孩子非得逼着他们还清了在人世欠的所有债。老四家的债主便是他这两个姑娘：大姑娘自打出娘胎就恶病缠身要死不活。月里啼哭不止，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些，也没少磕着碰着。好不容易巴望着能考上大学了，却又大病一场，钱也用了，功课就更别说了。人说：“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这心头肉的不痛快难不成就是对老四家两口子的惩罚。

还有一个讨债的便是他的二姑娘，二姑娘打小身强体壮，能吃能喝。可就是自小就不上进，学习成绩是班上七个人参加考试能考第六的那种。这似乎注定不是个诚实稳重的好姑娘。

老四与他媳妇，这些年，年年打。起初，打架时众人劝的孩子哭的。现在也没人扯，没人拉了。哪怕自家闺女也是一个个看惯了习以为常的模样，关起房门，自己玩自己的。就算是这样的日子，老四家的媳妇也有她的盼头，她的骄傲。那就是她大姑娘是村子里最聪明的“后生”，二姑娘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妹子。大姑娘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墙,而且贴的都是第一名，偶尔的第二名、第三名的奖状都是不贴压箱底的。大姑娘成了老四和她媳妇炫耀的资本，无论是唠家常还是酒席上都夸自己姑娘——“她读书，我们从来不操心。她可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县里一中的人，放在过去，那可是半个秀才。”等到大姑娘成人礼那天，连着考上大学，老四家彻彻底底地热闹了一番。她大姑娘也颇为自豪地端起酒杯假心假意地敬过那些曾经轻视她的有儿子的人，笑得大大方方，豪气刚强。二姑娘一如既往地任性淘气，可是她漂亮、开朗、是人见人爱的类型。这也让老四家清苦的日子颇为好过些。偶尔家里不痛快，可爱的二姑娘也默默地做着她能做的一切活。

过几年，老四戒了酒，禁了烟，本本分分地干点活。生活若是有盼头啊，日子都会过得不一样些。他说要留着命，将来看世界嘞！

无数农村妹子，像大姑娘、二姑娘、更像老四家媳妇都这样度过了自己在家的二八年华。以后他们肯定会成为别人的媳妇，别人家的女人，别人的妈，他们的孩子也会这样，也许不会。许多年之后，他们也成为别人家的新媳妇了，或许第一胎就生下个男孩，然后得到婆婆的称赞和奉承般地照顾月子，或者像他们的娘一样，生下个女娃，婆婆来床前看上一眼，便再也没有过问。

可，这又怎么样呢？

这些，这两个姑娘都不在乎！

文学院 袁立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