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住在乡下，我们曾经有很多次提出要把她接到城里来住，她却偏偏不肯。她总是碎碎念叨这一句：“我要等孙女放学回家，要是我走了，她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哪是孙女迷路，而是奶奶“迷路”了，迷失了记忆之路。

    那天下午阳光很是温暖，柔柔地撒在乡间的小路上，爸妈驱车载我回乡下老家看望她。当我推开院子的门，便看见院里紫藤花架下一把竹木制成的摇篮椅，奶奶就安详地半躺在摇篮椅上，闭着眼睛，神色平静，许是睡着了。

    院中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射下一片阴凉。太阳正西斜，晚霞氤氲在天边，金色的余晖从梧桐树枝叶的缝隙间斑驳地洒落下来，丝丝缕缕地洒到奶奶身上，给她瘦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专属于她的金色轮廓。偶尔有一两朵紫藤花瓣被风一吹，软绵绵、轻飘飘而又无声地落到她的衣襟上。时光就这样慵懒而又静谧地流淌着。

    我们走上前去。我试探性地轻轻唤了声：“奶奶？”

    她没有作声。

    “奶奶，我们来了……”

    半晌，她才睁开眼睛，看到了我，眼神中露出疑惑之色，似是不确定我是谁。

    我知道，她又不记得我了。尽管每见她一次都要提醒一遍，但她依旧走不出过去的记忆，依旧不认得我们。

    “奶奶，是我呀。你不记得我了么？”

    只见她摇了摇头，本就灰白的头发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更加鲜明地泛着银色的光芒。她用皱缩干枯的双手揉搓着上衣的衣角，眉头一皱说：“你可不是我孙女，我孙女她瘦瘦小小的，才这么高。”说着伸出颤颤巍巍的右手，比划着一个六七岁小女孩的身高。

    我鼻子一阵酸涩，眼眶有些湿润。

    我定了定神，努力挤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像询问一个孩子一般地继续问道：“那你现在坐在这里干什么呀？”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当然是等我孙女放学回家了，我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糖梨膏。”说完，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而幸福的笑意。

    我有些彷徨而失落，好像她全然不记得我们了。那段看着我长大的回忆，被硬生生地从她脑海中抹去了，她就这样迷失在过去里，失了方向。

    我把事先画好的一幅画拿给她看，她倒不抗拒，认真地端详了起来，虽然认不全上面的字，但大致能看懂上面的故事。

    渐渐地，我看到她的眼睑蒙上了温柔的笑意。

    我指着画中夕阳下，老人背上的那个小女孩，问她：“这是谁？”

    “这是孙女。”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然后我又指着弓着腰，驼着背的老人，问她：“这是谁？”

    “这是我。”说这话时，她脸颊浮现红晕，像极了一个天真的孩子，好像这一刻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没错，画中的小女孩和老人便是我和奶奶。

    那是六岁的时候，放学回家是黄昏。奶奶牵着小女孩的手，一步一步往家走。淘气的小女孩不肯再走下去，晃着奶奶的手道：“要奶奶背，要奶奶背！”

    奶奶蹲了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好好好，奶奶背！”

    于是，画中的这一幕出现了。

    黄昏里，奶奶背着小女孩，缓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连天边的云霞都是幸福的颜色。奶奶金色的轮廓犹如一幅油画，好像时光也停滞下来，定格在了那一刻，成为难以忘记的永恒瞬间。

    我将画从她手里拿回来，然后再次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她：“那我是谁？”

    她仔细地盯着我看了半天，脸上还是先时疑惑不定的神色，我感到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从我身上移开视线，忽然露出沮丧的神情，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我的小孙女离开我了，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连忙背过她去，一转身，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我用手背拭去了那泪珠，俯下身子搂住了她，柔声道：“奶奶我在，我一直都在，从没有离开过……”

当一个人再也记不起你，你无论怎么呼唤都再难寻回她的记忆。但我还是要尝试，我要让她寻回迷失的路，让她在记忆的路上找到真正的方向，从此不再迷路，不再彷徨。至少在她余生孤单的时候还能想起，昔年的小女孩没有离开，她只是，长大了而已。

（一审责任编辑：王媛）

（二审责任编辑：张瑶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