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当前位置: 首页 >> 旧站栏目 >> 在线文学旧栏目 >> 杂文 >> 正文

论《伤逝》中的不可靠叙述者形象与作用

来源:文学院在线作者:17级 周弘韵
时间:2018-04-18 22:06:26点击:

    鲁迅是近代中国写白话文小说的先驱、引领者与标杆。自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始,鲁迅造就了一批内容与形式兼修的优秀白话文小说。他以超前的小说写作技巧,进一步帮助中国小说摆脱传统说书人的“展示”式叙述方式,使之朝现代小说的“讲述”式叙述方式进阶,在艺术性上将新小说提升到了相当的高度。

    不可靠的叙述者是芝加哥学派学者韦恩•布斯在1961年出版的著作《小说修辞学》中提出的一个概念,布斯在书中对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小说技巧做出了批评,并提出“隐含作家”、“不可靠叙述者”等一系列经典概念。这些实用概念的提出对现代文学批评起到了深远影响。

    从《狂人日记》中的局外人,到《祝福》、《孔乙己》、《孤独者》中的“我”,不可靠叙述者的形象贯穿于鲁迅小说之中,并起到独特的作用。而《伤逝》作为鲁迅的唯一篇爱情小说,且小说中涓生的叙述者形象又历来引人争议,颇有晦暗不明之处。故本文便以《伤逝》为例,分析鲁迅白话小说中不可靠叙述者形象的设定以及其对文本的作用。

一、 何为不可靠的叙述者?

    要把“不可靠叙述者”说清楚,首先要介绍“隐含作家”的概念。韦恩•布斯认为,一部小说就是一位“隐含作家”的叙述,而隐含作家区别于作家本身。他说:“隐含作者区别于‘真实的人’”,它是“作者的第二自我”。[ 1](P 87)作者在写作时,不是在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一个理想的、文学的、创造出来的替身”; [ 2 ] (P 84) “不管一位作者怎样试图一贯真诚, 他的不同作品都将含有不同的替身,即不同思想规范组成的理想。”[2](P 285 286)所以,在作品阅读的过程中,透过对隐含作者的推断,人们可以看到作品中所透露出来的思想规范、道德价值、意识形态立场等。{引用自文章“从《狂人日记》看可靠的叙述者与不可靠叙述者”,文献引文为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隐含作家又不同于叙述者(对于第一人称叙述而言),而是站在叙述者的身后,通过其叙述操纵读者的情感,传达思想规范、道德价值、意识形态立场的。

    叙述者可能是不可靠的。韦恩•布斯说:“当叙述者所说所作与作家(也就是隐含作家的旨意)的观念一致的时候”则“称他为可靠的叙述者,如果不一致,则称之为不可靠的叙述者。”{《小说修辞学》P 167}一个不可靠叙述者必然要被读者所识破,不然就不能称之不可靠。而作为作者的读者因识破不可靠的叙述,不信任其叙述者并与之产生距离感,从而跳脱第一人称价值观去重新审视故事与建立新的价值观,完成隐含作者意图的传递。叙述者的破绽与被识破是隐含作者的安排,读者识破了不可靠叙述者的叙述,无非掉入一个更深的陷阱。

二、 为什么是涓生?

    隐含作者塑造不可靠的叙述者的方式是引导读者发现叙述破绽。小说试图以此开发读者的作者思维,以重重破绽作为线索,探索并发现隐含作者的真正意图。而《伤逝》中的叙述破绽有三类:

   一是情感表达的先后矛盾。即叙述者涓生的显意识中刻意向叙述对象(即读者)表白的正面情感与其潜意识糅杂于文本中所形成的的非刻意传达的情感之间的矛盾。

    小说以涓生为叙述者,开篇“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似乎要定下全文情感基调。然而事实上整篇小说的情感倾向却并不是如叙述者所表白的那样,是忏悔反思自责的。反倒多暗含着对子君的责备。首先,作为一篇标榜忏悔的文章而言,涓生对自我的剖析简直少得可怜。事实上,涓生的叙述集中于对爱情的反思与对子君的“审视”。然而又往往将爱情反思的矛头指向子君。涓生曾向子君说:“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单纯从语言上看不出问题,但将文段带入情境,较清醒的读者便会发现:这样的反思产生的背景原来是子君圈养了令涓生不悦的油鸡与小狗。读者便隐约中感到并追问,来自于嫌隙的教诲式的反思,其目的是否单纯呢?再者,涓生对子君的男性视角下对女性的“审视”是其叙述建构,的基础,如说:“官太太的传染、子君竟胖了起来……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贴了、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其次,从文中仅有的四处对子君的语言描写中也可以发现,其中只有第一次描写:“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蕴含着对子君积极肯定的情感,其余三次分别是“怯弱”的,“冰冷”的,与“一个空虚”。

    综上梳理发现,涓生对子君的情感有三个阶段:(1)同居前的爱慕与崇拜。——(2)同居后的厌嫌与苛责。——(3)抛弃后的自责与希冀。——清醒的读者不难发现,三个阶段的情感表达显然具有驳悖与矛盾,从而读者有理由对叙述者的可靠性做出怀疑,产生阅读距离,反向审视涓生与子君其二人的形象。

   二是对事实的不充分报导。即叙述者对事实的叙述未必不是真实的,但却是有选取的“缀断式叙述”。其客观中暗含了叙述者的主观,是对事实的不充分的报道。

    涓生手记中的不充分报道体现在单向的“审视”之中,如二人面临失业危机时,只是说子君:“近来也较为怯弱了……实在变得怯弱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涓生自我的独白却是:“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然而涓生若果真如此豁达,又怎会说:“但我的心却跳跃着……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那黯淡的灯……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在这里涓生将自己内心对于失业的真实的恐惧掩藏起来了,格外凸显了子君的怯弱,但隐含作家在此却用三处对黯淡灯光的描写,构建并暴露了小说叙述的破绽。再次提醒读者,小说叙述者的不可靠性。迫使读者跳脱出沉浸式的阅读惯性,产生思考并重估小说的审美价值。

   三是对人事物的主观性评论。即第一人称小说叙述者(亦主角本人)暂时跳出纯粹叙事,充当隐藏作者对小说中的人事物发表评价。需注意这里叙述者仅仅是借用了隐含作者的身份,其评价的真实性(即是否与隐含作者的价值判断一致)仍是不可确定的。

    《伤逝》以手记的格式,讲述已逝的人事,为涓生的发表评论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而涓生的评论主要是对爱情生活以及对子君的,其对爱情与生活的品论有一个变质的过程:

(1)从初建家庭的新鲜期:“满怀希望的小小家庭……爱情必须时时更新……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2)到遭遇失业变故后的量变期: “‘来开一条新的路’……安宁的生活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没有一间静室……每日川流不息的吃饭……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我的位置不过是狗与鸡之间。”——逐渐多的抱怨生活琐碎。(3)再到以遗弃阿随为触发的质变期:“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还忍受着这生活压迫得苦痛……才觉得这大半年只为了盲目的爱……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依附……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以形而上的思考逃避生活的琐碎。(4)最后的腐坏期(亦所谓新生期):“温暖的眼神反而增加我的痛苦……虚伪的草稿写在我的心上……苟安于虚伪便不能开辟新的生路……求生的路必须携手同行……只知道搥着衣角只得一同灭亡……会馆的那些话现在已变成空虚。”——挣扎地为自我辩护着,背弃了他的无爱的爱情。{文中楷体引用自 鲁迅《彷徨》}另一方面,对于子君的评论及其变质地过程,则大抵与上述相同,此处不再赘述。

三、 不可靠叙述的作用。

    《伤逝》的思想内涵十分丰富,在此主要讨论不可靠叙述在写作主体(隐含作家)——写作受体(读者)的互动中所起的作用。

(1)训练读者

    隐含作家精心营造叙述破绽与漏洞,其目的便是激发读者由被动接受的“读者的读者”,转为主动思考与反思的“作者的读者”。小说通过涓生对子君的男性视角“审视”,训练读者以另一种视角重审与自审文本的能力;通过涓生对事实的不充分报道,训练读者调查隐含真相的能力;通过涓生的独裁式论断,让读者产生第一人称叙述的反抗精神,探索隐含作者笔下的更广阔的思想空间。

    由于受到不可靠叙述的思维训练,作为读者的我此刻便能主动质疑:所谓的爱情、生活、子君,果真如涓生所评价的那样——是其求得新的生路的累赘吗?亦或者,真相竟是涓生自身的怯弱与负心呢?

(2)距离的审美——对启蒙的反思

    小说从副标题“涓生的手记”到正文涓生的自白,其实暗含着叙述视角的由第三人称到第一人称的转化。这就意味着读者是被以全知视角引入,而接受限制视角的信息,实际上造成了信息的缺失。读者所期待的与所获得的不相符,令人失望的叙述自然使其与叙述者间产生了距离的隔膜。隐含作者在此试图使“作者的读者”因距离而产生“反刍”式审美——即距离的审美。

    拉开距离,读者意识到《伤逝》无非是一场私奔失败的闹剧与悲剧。与《家》《春》等讨论封建压迫的小说不同,鲁迅在此主要反思“逃离了,然后呢?”的问题。鲁迅在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中同样指出了娜拉们的两个结局:“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而《伤逝》中子君的结局,恰印证了回来的预言。

    其实女人的悲剧何尝不是社会的悲剧,革命后的社会推翻了帝制,然而果真自由了么,平等了么?——在社会中,女性的经济权获得了么?在家庭中,女性的地位改变了么?——启蒙者在启蒙之后怎么办?被启蒙者又将面临着怎样的命运?——知识分子的命运如何?革命是否正如涓生子君所遭遇的那样:只是从一个封建旧家庭的笼子逃进了一个另一个更为破落的没有经济实力支撑的笼子?“作者的读者”借以距离的审美,不断对文本进行着反刍的反思,故而小说在“写作受体”一端不断的被再创作,其思想内涵也大大地提升了。 

    《伤逝》在以后的日子里受到批评家们的反复咀嚼,被认为是鲁迅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我想,这样的成就离不开小说对不可靠叙述者涓生的形象的成功塑造。正是它启发式的写作方式,帮助了许多革命后处于迷茫中的青年们重新建构自己的思想,寻找真正的“新的生路”。

    总之,鲁迅作品中的不可靠叙述赋予读者以作者的职能,使其作品在漫长的岁月中能够被一代又一代读者赋予新的蕴含,历久弥新。

                                                                                                                                                    (一审责任编辑:丁小璇)

(二审责任编辑:董琪)

上一条:家乡的祭节

下一条:忆旧游·知己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