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头本名袁源,“大头”这个外号跟在他身后,简直比影子还亲。这名字得来时极自然,那已是初一的冬季。不知哪个外号专家在班门口招呼:
“袁大头!老佛爷叫你赶紧去办公室!”
大头班里涌动的人群即刻陷入安静。顿了一秒,笑声如山洪席卷教室的角角落落。
“老佛爷”即大头班主任,因长相酷似连续剧《还珠格格》里的皇太后,且脾气乖戾被学生窃称 “老佛爷”。大头的同桌,班里的班长黎声在第一次见到老佛爷时就说,这女老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派。果然,老佛爷嘴角常年下撇,不发话已有三分吓人,若是训话,则一个粉笔头也不敢造次。
那以后,袁源就成了“大头”。不得不说,这个称谓非常形象——大头脑壳奇大无比,且前后呈现一种不对称的比例。难怪刚入学时提“袁源”没人认识,但提起“大头”,同学们却纷纷流露恍然大悟状。据说脑勺大的孩子智力超群,这条理论却没验在大头身上。大头打小对学习不怎么上心,只爱捣鼓些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各种型号的螺钉螺母,小巧的扳手,精密的电笔……大头百宝箱里应有尽有。
老佛爷总说,大头眉宇之间似有一种混沌未醒之气。大头觉得也是:自己整天整天地睡不醒,可不是患了某种顽疾?
星期一,被大头排进“乌云日”三甲——这天要升旗。大头家远,升旗意味着六点钟起床,六点钟起床便意味着要早睡,早睡就看不完最新一期漫画。连载漫画周刊《星期天》正是大头最爱,它总搭着周末的小货车,将埋藏的伏笔送达报刊亭。大头心头憋闷已久的问号掰不直,这问号成了爬在心尖的毛毛虫。
时节正逢立冬,清晨六点的天空仍蒙蒙如黑漆。大头蹬一辆二手自行车,嘴里含着半拉烧饼,一路顶风进校门。那时天还没亮透。迎着猎猎寒风,以及大头摇摇欲睡的身影,旗帜在隐现的曙光中升起。
毕竟还在长身体,大头站在冰冷的方队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渐渐模糊。耳中声响成了风的啸叫,眼前人像也渐渐扭曲。大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动物世界。
不一会儿,大头的意识便到临界点。他险些打起了鼾。
有人打开了广播,小喜鹊们开始播报本校从不重样的喜报。大头似乎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土豆,一队队整齐的土豆被班主任带进这冰窖中。然而,广播尖利的声音惊醒了大头。
铿锵的音乐响起,大头视线重新聚焦。他认认真真地唱着国歌,暂时甩掉了困倦。
“今天讲话的题目是……”
……
“……感谢三班的来稿。”
根据惯性定律,“供稿”之后得供掌声,土豆们心照不宣。虽没听见广播在歌颂什么,但队列里依然掌声雷动。大头没有鼓掌。他苦着脸,沉重地思索早课上的单词听写如何蒙混过关。
“下面是‘每周一星’。”
换汤不换药的话,大头早听出老茧——他已能背诵“每周一星”广播的套板。合格的语句一定使用第三人称:他,乐于助人,名列前茅,是老师的小帮手,同学们的小伙伴……
“他,乐于助人,勤勉好学,是一个品学兼优的阳光少年……感谢三班的来稿。”
小土豆们报以暴风雨般的掌声。
大头偏不鼓掌,觉得实在是无聊。也就这时,大头心里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觉得自己宛如古希腊某个逆天命而行的英雄。
2
临睡前,大头翻了翻日历。今天这日子有资格列入“倒霉日子精选”。白天发生的事,件件让大头头大,简直要变成大头的平方。
如题,上学之凄凄惨惨第一事,莫过于早课上历史。不巧,大头今日第一节正是历史课。大头顶着一对熊猫眼,勉强翻开历史课本,那么多的重要人物!那么多的起始年月!那么多的转折意义!书里密密麻麻的字,个个生出三头六臂,狞厉地尖笑着围成一座迷宫,截死了走投无路的大头。
站在迷宫中央,大头渺小得像只蚂蚁。头顶黑压压一群,是方块字在成群结队地飞舞。它们盘旋在大头上空,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掉落,精准地瞄准大头砸下来。
大头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不是被这些知识生生绕晕,就是被掉下来的知识生生砸晕。
一位中年女教师昂首挺胸,气势汹汹地走进教室。她身着一套板正的商务黑教师制服,将课本信手一掷,掌心倒扶讲台。
“上课!”老师气沉丹田。
“起立!”黎声稳稳地接过话瓣。
“老师再见……”
大头脑子没转,耷拉着眼皮,喊得有气无力。不想大头声带偏厚,声线颇雄浑。加之大头音色还算响亮,这“再见”的声音在稀稀拉拉的问好声中,格外扎耳。
前后左右的目光纷纷汇集于大头一身,目光里饶有兴味。大家感谢大头,感谢他为睡不醒的历史早课制造了一道闹钟般的风景。愣了两秒,大头吓醒了——历史老师向来信奉严师出高徒,对大头他们手起刀落,管教甚严。
大头运气好,今天历史老师心情不错。她略皱皱眉,鼻子里哼一声,露出一个“孺子不可教”的表情,便算饶过大头。
熬到下课,大头长舒一口气。还没等反应过来,一摞厚厚的日记本光速塞到了大头怀里。
“目标位置:办公室!江湖救急!大恩不言谢!”
同桌黎声留下两句话在空中盘旋,随即直飞厕所,身如离弦之箭。
班主任老佛爷即是语文老师,这也是黎声不等大头拒绝,便把日记本强塞给他的原因——交语文作业显然是个丑差。大头把日记本拢好,慢吞吞地朝语文组办公室进军。他小心翼翼地飘到老佛爷身边,轻手轻脚摆好作业本,偷瞄老佛爷一眼——老佛爷正把头埋在一叠厚厚的作业本中。大头心下窃喜,准备开溜。
说来也怪,老佛爷天天看字却不近视,眼神出奇好。也许是第六感作祟,老佛爷灵感忽至,余光一瞥,捉住了正欲撒丫子逃走的大头。
“袁源?”老佛爷嘴角依旧下撇,但语气尚慈祥。
她的眼睛注视着手上的作业本。
“崔老师好。因为黎声有点急事,所以他叫我把作业本送来。”
大头如实招来。
“哦。先别急着走啊。”老佛爷的手腕在一本本作业本上面行云流水,眼睛仍旧没看大头。
大头半伸的脚冻在空中。听到此话,大头心头一凉。
“坐。”
老佛爷旁边有张空椅子,大头拘谨地摇了摇头。他从老佛爷脸上读不出任何阴晴。
“最近是不是有情况?”
老佛爷终于把头从作业本中抬起来了,眼睛里漫射着光芒。大头觉得她有侦察兵的嗅觉,心里直发毛。
“崔老师,我没……没有啊。”大头自认最近表现中规中矩,并没干什么出格的事。除了,大头上周往教棍——数学老师画直线的一块木料——上题了一首打油诗。难道这事被老佛爷知道了?
大头心中疑云密布。当时看见自己拿记号笔写诗的可只有黎声!
“我看,你最近听课写作业都不在状态,”老佛爷大概是面照妖镜,将神游中的大头一语拉回。“你说说,‘开轩面场圃’下一句是什么?”
大头心口一紧。
“把酒……把酒话桑麻。”
“这是你上次的作业。你看看,你写了什么?”老佛爷拣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本子,一道抛物线落在大头怀中。
不祥的预感在心头翻涌,大头掀开作业本。他找到孟浩然的《过故人庄》,眼神匆匆聚焦。
大头心头一震。
那天妈做的炸带鱼又焦又咸,还嫌弃大头挑三拣四。大头一生气,便放了半缸热水,泡了许久。在极度放空的舒适之中,大头直觉灵魂得到升华。晚上写作业时,大头也没心情去仔细检查。
他居然在作业本上写了句:把酒话桑拿!
“袁源,你最近的心思没放在学习上吧?这种趋势必须马上刹住。我给你立个军令状,下次月考进步十名。最少十名!能做到吗?”
“嗯……能。”
大头很虚。
老佛爷眉头一皱,嘴角慢慢下撇,印堂一朵乌云。
“这种态度还行?能不能做到!”
“能!”大头喉咙里挤出一声。
“这还差不多,有个我带的学生样子。下节课,我抽查你背诵《岳阳楼记》。袁源,你可要好好表现。”
老佛爷的意思,是要赶紧纠正大头的学习状态,重开一个好头。这话让大头原地冰镇,愣了几秒才解冻。他不是没听明白老佛爷的话外之音,背诵全文对他而言,实在是最能打磨耐心的方法。但此刻大头并不感到十二分忧虑。
大头的心情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自打上了初中,还是第一次有人交代大头“好好表现”。而且,这个人居然是严不可攀的老佛爷。
大头有点飘。他描摹着自己在语文课上背诵全篇的姿态,他把长长的课文背得滴水不漏。同学们热烈的掌声有如升旗仪式,老佛爷徐徐点头,嘴角上扬。
大头蹬着他嘎吱作响的自行车,慢悠悠地回味老佛爷叮嘱自己时的语气。他暂时忘掉了军令状。
大头决定,他将在前前后后的称奇声中掸掸袖子,波澜不惊而面带微笑地落座。弧度多少的微笑算波澜不惊?大头骑车时,有意模仿着蒙娜丽莎。
老佛爷口中的下节课就在明天,如此一来,今天晚上得加班背书。大头竟感到一丝兴奋,只是有些可惜床头那本没看完的《星期天》。
3
大头今天竟没有困。到了班里,大头双眼炯炯有神,让黎声颇感奇怪。黎声问大头怎么了,大头故作神秘,老学究一般摇了摇脑袋,脸上却写满得意。
终于盼到语文课,老佛爷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大头血压飙升,一颗心怦怦地撞击着胸膛。
“同学们的《岳阳楼记》都背熟了吗?是骡子是马,咱们拉出来溜溜。没被选到的同学也不要遗憾,待会儿默写名句。”
老佛爷雷厉风行的黑色幽默招来班里一片叫苦不迭,手快的人已经抓住课本,刷拉拉翻到默写课文的页码,企图把成段文言文剪切粘贴进大脑。
大头反复念叨着最长的一段,自我感觉良好。
他等待着老佛爷发话。
“袁源,你开个头。”老佛爷幽幽地说。
听到这个名字,大头的同学们长舒一口气——一是没点到自己,二是叫大头开头来背,老佛爷的判罚标准应该不会抬得很高。无数目光再次聚焦大头一身,纷纷杂杂各有内容。这场景,有如幕布缓缓拉开,灯光投向舞台中央。
今天大头是主演。
大头稳稳站起来,仍是镇定自若。他熟练地读取着脑中存放的课文内容,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事实证明,大头用起心来很像那么一回事。几百字的文言滚瓜儿熟,让平时没怎么注意过大头的人个个瞠目结舌。
俗语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头原先不信这些,如今得稍作改变——比如,乐极生悲。
大头按照大脑存储路径正背得顺风顺水,声音愈发自信。不想是初次记忆记错,还是舌根打滑,大头忽来了一句:
“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贱人骚客,多会于此。”
老佛爷原本面色红润,对大头的表现很是满意。听到此句,老佛爷虎躯一震,眼镜顿歪。
“什么?”
“不对,”大头嘴边急刹,“不对,有‘迁’字来的,有‘骚人’……”
大头深吸一口气:
“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千古骚人……”
这下,连老佛爷的威严和听写的压力都没能止住爆炸的笑声。老佛爷自己也忍不住,嘴角微微一翘。
大头惊慌失措的目光,刚好撞到老佛爷翘起的嘴角。
大头一阵头晕目眩,依稀听到老佛爷叫他坐下。大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陆续有人站起来背诵一串串字符,他听到老佛爷在说话,可听不清她说什么。他只看见老佛爷的嘴一直在动,看见大家都拿出了听写本。于是他也伸手进抽屉洞摸索,掏出了一本作业本。后来,大头的大脑变成了一台播放器,自动循环着窗外垃圾车的音乐声。
整整一个上午,蔫了吧唧的大头像是丢了魂。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敲响时,气喘吁吁的大头妈妈竟找到了大头班里。她来给班主任送大头今天上学时忘记带来上交的团员证。
大头只好领着妈妈踏进语文组办公室,一副犯了错的小男孩的模样。妈妈对大头的尴尬一无所知,见到老佛爷很是热情。
“崔老师,最近厂里积货,实在忙了些。我这儿紧赶慢赶,不知耽误您事了没?”
老佛爷一听,连道没事。“放心吧,不会误事。我近来观察袁源,他学习劲头挺不错。”
大头妈妈眼睛一亮,“真的?袁源平时不老实学,一天天吊儿郎当的,也不知道将来能成事不能。”
老佛爷礼貌地笑着,接下大头妈妈的话。大头站在一边,双颊泛红,听老佛爷和妈句句不离自己,便猫着背,悄悄撤离了办公室。
临走时,妈妈路过大头的班级,很自然地看到教室外墙上挂着的一幅幅彩色头像。墙壁上大号的宋体字,标注着“学习之星”“进步之星”的字样。
大头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等等我,你走那么快干啥。”
大头转过身来,不自在地抠着手指。
“这是什么时候有的?” 大头妈妈指着墙。
“早就有了。”大头说。
妈妈仰起头,一一浏览墙上的成绩简介。看了一会儿,妈问大头:“黎声不是你同桌吗?小黎学习这么好啊……这个是你李叔家那个小杉吗?哦?”
妈妈入神地盯着头像旁边的小字,眼睛不时点亮。
“模样真变了,不看名字都不敢认。”妈说。
“估计你李叔没看过这个。不然早该跟我打问你的成绩了,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不知为何,大头心里一直不喜欢李叔。
大头妈妈的目光把墙上上下下重新扫描一遍,似乎没有收获。她扭头看着大头,眨了眨眼。
“没有你吗?”
“本来就没我。”大头低头,继续摆弄指甲。
“崔老师刚刚说你最近进步不小,我看,小杉这不也是因为进步才在上面的吗?”
妈妈看着大头,明白了。她轻轻说了声“走”,便揽起大头的胳膊,大步大步地迈向楼梯。
“等会儿去趟菜市,买虾。”妈妈很快恢复了初听到大头被表扬时那种得意的姿态。
大头没吱声。
大头嗜虾,但虾并不常出现在大头家饭桌上。吃饭时,他故意把剥掉的虾壳堆得很高。妈妈脸上一片满足。
但不知是妈太久没做虾,还是大头味觉失灵,这顿红烧大虾,大头吃得没滋没味。
4
大头心底冒出一个想法:我要好好考一回。
作为全年级赫赫有名的老佛爷的弟子班,大头班里强手如云,第一名颠簸替换如流水。像大头这样平时脚踏虚地,偏科厉害的学生,当然压根不在尖子生竞争对象之列。
大头对尖子生没有执念,他只是觉得,他应该好好地学习,他必须使把劲儿。雨滴穿过缝隙渗入墙壁,砂砾也刮擦着落灰的墙坯。大头有时变得很敏感。
在学习时,大头尽量清扫干净脑中的杂念。他从头开始,疯狂地向脑瓜里填充知识。别人复习是查缺补漏,大头复习有如预习,知识量几何倍数增长。他翻出储藏室里积了一书皮灰的旧课本,那些书的封面和封底虽然破破烂烂,但因大头没怎么翻动,内页光洁如新。
这次,不谙人情的大头聪明了一回。他若无其事地隐藏着努力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提高加速度。大头的追赶,必须是隐秘的,必须不受任何干扰。于是大头同学眼中的他一如既往荡荡悠悠,不知大头已较上了劲。
各路警探以及各尊战神,静止在冰凉的漫画里,大头像是暂时封存了记忆——他把这个月的零花钱拿去买了几盒本可以“公费报销”笔芯。
老佛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故意按下不提。每天清早,大头含着半块烧饼奔向学校,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背诵那些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课文和单词,还有生生绕晕人的历史知识。直到第二个人进了教室,这时,大头便抽出一本数学练习册,开始默默演算题目。
用大头的话说,这大约叫做“还账”。
有时,大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袁大头,那个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袁大头。当他想起梦乡第一帝国昔日的辉煌,想起床底压着的一摞摞漫画,偶有失落。这些日子,大头入眠越来越快,梦越来越少。省去点灯熬油看漫画的精力,他像一座即将喷薄的火山。
月考如期而至。老佛爷倒没再对大头提所谓的“军令状”,但大头记得清楚——他要进步至少十名。坦白讲,大头对进步十名并无把握,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进步。原因很简单:大头看书越多,便意识到自己落下的知识越多。虽然不断武装着自己,但头脑单薄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一来二去,大头的信心反而在不断的摇摆中,有些迷失。
打头一场考语文。当大头在诗文默写中发现熟悉的《岳阳楼记》时,不禁怀疑这套卷子是老佛爷命题的黑色幽默。他怀着虔诚的态度,工工整整地填上答案,抬起头,深呼吸。
大头的目光,忽然与门口巡查的老佛爷相接。老佛爷照例是监第一考场的,不知怎的到了大头所在的第三考场来。
老佛爷幽幽一笑,大头阵脚一时慌乱。他赶紧把头埋进卷子中。大头满心想着把语文考好,不觉越发看不进题目,笔下发虚。直到数学卷子发到手中,大头的焦虑才有所缓解。
这大概是大头有史以来最紧张的一次考试。他既欲知晓结果,又对未知的谜底充满敬畏。
整整一天的考试结束,大头下定了决心:不管怎样,要把这次的成绩当做继续补习的探路石。
5
漫天星星笑嘻嘻的,起劲儿地谈论着风儿捎来的新闻。日子平淡而有味道,缓缓地摩挲着人间活泼的灵魂。
大头在改变。前两天,爸拿米尺量了大头身高,说大头又蹿个儿了。妈妈说等大头放了暑假,就带他去买一件新的白衬衫。
新一轮的月考成绩揭晓了,带着油墨味的单科分数表挂上后黑板。那正是老佛爷刚取来的新鲜炸弹。老佛爷前脚刚走,成绩单便被围个水泄不通。总有神经大条的人,高声通报名次骤跌或飙升者的姓名,让被点中的人心头一紧,或是心花怒放。
大头既不想在此时扎进人堆,又不想原地不动,屁股半离板凳,如坐针毡。见黎声从后面回来,大头故作镇定。
“怎么样?”大头克制着情绪。
“不好。”黎声只说了两个字,不知是说谁。
大头只好撇下郁闷的黎声,插空进人群,循着成绩单搜索自己的名字。大头垂下眼帘,从下往上慢慢地搜索着。
许久,大头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袁源。数学111,英语102……”
大头在心里默念着,数学和英语这两科算是没有辜负大头。然而随之映入眼帘的数字,却让大头哑然失笑。
“语文,87?”
虽然对自己的语文成绩早有预期,但大头还是有些失望。那毕竟是老佛爷教的课呀!这一门考得实在是差劲了些……
大头继续往后看。
“班级排名,6。”
大头忽然发现,黎声的名字正比自己低一格。大头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嘴角无意识地涌上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将那种云淡风轻的感觉演绎得淋漓尽致。
围观者疑惑着这毫无预兆的飞跃,也疑惑着这飞跃的主角竟会是是大头。对大头的祝贺声稀稀拉拉,不成气候。
“黎声,你到办公室来一下。”不知何时,老佛爷站在门外,幽幽地呼唤着。她冲大头露出一个雪落般的笑容。
老佛爷从来是找退步的同学谈话,这让大头微微有点遗憾。不过,大头转眼想起了自己的87,顿时产生一种避之不及的羞怯感。
大头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该把这份成绩单给妈妈看。这毕竟只一次考试而已,他不想给妈妈一些缥缈的希望。但大头不知道,老佛爷早在成绩单贴进教室之前,就给大头妈打了报喜电话,说了好些表扬大头的话。
彼时大头妈正在噪声隆隆的厂里处理积货,听不太清崔老师在讲什么,一直对电话那头大声地喂喂喂。
于是大头一如既往地蹬着那辆比他年龄还大的自行车上早读,背单词,慢慢地还以前欠下的债。最让大头高兴的是,上次月考之后,大头当着同学的面做题背书时,已不再心跳加速感到不安。
这天下了课,老佛爷叫大头跟自己走一趟。
大头心神不定,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老佛爷拉出椅子,顺势把手搭在椅背上。“袁源,下周轮到我们班出每周一星,我准备向学校推荐你。今晚你回去之后,写一篇自我介绍,突出兴趣爱好和近阶段取得的进步。”
大头听得眼睛发直。
“你是个有性格的孩子,将来念理科错不了。”说到这儿,老佛爷轻轻眨了眨眼。
“你记不记得你丢过几本漫画,叫《星期六》还是《星期日》?”老佛爷撇撇嘴,“——我叫黎声悄悄收上来的。”
老佛爷只顾得意,泄露了自己的内线。大头以前的确丢过《星期天》,那是大头拿来准备在语文课上消遣的新刊。
黎声这家伙真不够义气,居然给老佛爷当摄像头,大头愤愤不平。但他不敢在老佛爷面前表现出来。
老佛爷好容易表扬大头一回,大头却没了听下去的心情。
“崔老师,我已经不看漫画了。”大头讲。
“我知道。回去好好写稿子。”老佛爷又“知道了”。
“哦,知道了。”大头说。
大头脚步轻得像幽灵,悻悻地离开了语文组办公室。
回到家,大头愁眉苦脸地拿起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憋“每周一星”的稿。大头喜欢听表扬,自己却不会表扬自己。程式化的语句,大头不想套,可大头作文不好,总不能写自己“爱看漫画爱睡觉”。
况且,大头也不怎么看漫画了,写上去岂非欺骗听众。
今晚妈炸了金黄油亮的带鱼,把大头馋得要命。大头穿着妈给新买的白衬衫,嘴里满满塞着鱼肉,说不出话。大头忘记了表扬妈进步的手艺,也没跟妈讲自己要当“每周一星”的事。
很快到了星期一,那个前三甲的“乌云日”。大头上课已经不怎么犯困了,可升旗仪式上打瞌睡的习惯却不自觉地留存下来。即使,这周当着全校师生宣传的每周一星是袁源,也不能提振大头排山倒海袭来的睡意。
大头在队伍里摇摇晃晃,迷迷糊糊之中听见小喜鹊叫自己的名字。大头又看见身边的土豆们鼓起了掌,鼓得很响,很用力,连带着队伍前排的老师们全变成了土豆。大头远远看见老佛爷也变成了一颗长着雀斑的大土豆,回头冲自己微笑着拍手。
大头不鼓掌,这也是不自觉保留下来的习惯。
期末考完就会放一个长长的暑假,大头决定好好歇歇。
当掌声渐渐消失,大头的意识缓慢归拢。大头想起了昨天买来偷偷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本漫画。他将用漫长的假期补足头脑与梦乡的贫乏。想到这儿,大头咧开嘴角,得意地笑出了声。
(全文完)